辛夷接到小護士通知,來到梁主任辦公室時,他發(fā)現(xiàn)等在辦公室的不光是梁主任,陸主任和葉晨也都在。辛夷對著葉晨微笑著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后對著梁主任問道:
“梁主任,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兒嗎?”
辛夷的心中此時有些疑惑,因為梁主任是腫瘤科的,自己歸兒科,他不覺得二人之間會有什么交集。這時就見梁主任將一張病歷診斷推到了辛夷的面前,一句話也沒有說。
腫瘤科主人辦公室一時間好像成了一個低氣壓地帶,氣氛壓抑的不得了。辛夷拿起了梁主任推來了診斷看了一眼,整個人如遭雷擊,久久都沒有緩過神來。過了很久,辛夷才表情不自然的扯了下嘴角,試圖用輕松的態(tài)度,對著梁主任問道:
“梁主任,你在跟我開玩笑對不對?按規(guī)定這種事情你不是應(yīng)該單獨找我談嗎?如今這個陣仗有些大啊,又有我的老師,又有我同班同學,對,您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p>
此時陸主任眼眶微紅,辛夷作為九二屆最出色的學生,一直都是她引以為傲的驕傲。他可能沒葉晨那樣才華橫溢,但是勤能補拙,在強者如林的九二屆,他以平均分九十分以上的成績,一直都處于遙遙領(lǐng)先的地位,有著大好的前途。
然而現(xiàn)在一張診斷仿佛把辛夷的整條脊梁都給抽掉了,只見他背部有些彎曲的佝僂在那里,仿佛整個人都已經(jīng)垮掉了一般。想想這種滋味趙主任都感到難受,要知道辛夷今年正好二十五歲,是協(xié)和培養(yǎng)出來的最優(yōu)秀的博士?。?/p>
梁主任深吸了一口氣,就算是現(xiàn)實再殘酷,他也要將實情跟辛夷說清楚,這種事情可容不得一絲僥幸心理。只見他語氣有些沉重的說道:
“這不是個玩笑,葉晨之所以在這里,是因為是他通過跟你的朝夕相處,覺察到你的身體有異,最終初步診斷是腎細胞癌,申請建議在全院范圍內(nèi),開展一次醫(yī)生體檢,我們這才通過CT,確診了你的病情?!?/p>
辛夷有些踉蹌的后退了兩步,臉上露出了痛苦糾結(jié)的表情,雙手用力的抓了抓頭發(fā),他想要確認自己是不是在清醒的狀態(tài),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一時睡懵了做的噩夢,然而頭皮的疼痛,提醒著辛夷一切都是真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辛夷的情緒漸漸的平靜了下來,他突然對著梁主任說道:
“梁主任,據(jù)我所知,腎細胞癌在當下還沒有太好的治療辦法,算是個疑難病癥。這樣吧,我想申請遺體捐獻,等我死后,可以將身體供大家研究,以期待將來能夠研究出好的治療方法,減輕病人的痛苦,這也算是我作為協(xié)和醫(yī)學院的一份子,為這里做的最后貢獻了。
從現(xiàn)在起,你們就可以把我當成一個活體研究對象,記錄我病變的全過程,我一定積極配合。以前上解剖課的時候,看到大體老師,總是會對著它們行禮,以示尊重,一想到將來有一天,也會有別人向我行禮,哪怕是看不見了,貌似也不是一件壞事?!?/p>
梁主任和陸主任作為行醫(yī)多年的老教授,早已經(jīng)看慣了生死,因為在這樣一個行業(yè),你心理素質(zhì)差一點,都注定難以繼續(xù)支撐下去。然而此時眼眶微紅的陸主任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淚崩了,就連梁主任也摘下了眼鏡,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眶。
葉晨站在一旁心靈也大受震撼,如果說剛開始他是看重辛夷日常的為人,想要挽救這條年輕的生命,那么此時他對辛夷就只剩下了深深地崇敬,畢竟不是哪個人都有勇氣在死后被人大卸八塊,被泡在福爾馬林里,永遠都無法入土為安。
對于醫(yī)學生來說,“大體老師”不是陌生人,而是一位散發(fā)著福爾馬林味道的沉默導師。從這些遺體捐獻者的軀體上,醫(yī)學界的學生們掌握和豐富人體基本知識,讓學生們?nèi)ジ惺芫人婪鰝纳羁虄?nèi)涵。這些遺體是醫(yī)學生第一個手術(shù)的“患者”,也是醫(yī)學生的老師,他們被尊稱為“無語良師”,也被尊稱為“大體老師”。
值得注意的是,在成為“大體老師”之前,遺體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遺體捐贈者無償捐獻他們自己的遺體,遺體捐贈者在過世8小時內(nèi)急速冷凍到零下30℃保存,接著要在福爾馬林中浸泡一年以上。在教學使用時再復(fù)溫到4℃,從而能夠保證遺體的新鮮程度,讓學生能在最接近真實的人體上進行模擬手術(shù)訓練。
與正常尸體的慘白狀不同,經(jīng)過福爾馬林的長時間浸泡,大體老師身體里遍布的脂肪組織呈蠟黃色。尸體形態(tài)被保存的很好,器官呈正常大小,組織結(jié)構(gòu)分明。
所有關(guān)于骨骼肌肉關(guān)節(jié)、神經(jīng)、消化、呼吸、循環(huán)等解剖學課程的學習和實操,都將在大體老師身上完成。以便醫(yī)學生們將書本上冰冷的理論概念,變?yōu)槟X海里更為具象的知識。
在這臺特殊的手術(shù)中,沒有時間限制,沒有人命壓迫,大體老師給每個學生犯錯的機會。神經(jīng)怎么分離,皮膚怎么縫合,器官怎么切割,這些技能僅靠課本是遠遠達不到學習效果的,必須實際操作。
有人把遺體捐獻者的離世,和鯨魚的死亡做對比。當一頭鯨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體會慢慢沉入海底,成為無數(shù)深海生物的食物、棲息地、生命的綠洲,甚至藏著誕生新物種的可能。一鯨落,萬物生,鯨魚如此,大體老師也是如此。
對于每年成千上萬的醫(yī)學院入院學生來說,總是“一師難求”,畢竟在華夏“入土為安”“死者為大”的傳統(tǒng)教誨之下,邁出這一步需要極大的勇氣。所以辛夷的行為才顯得更震撼人心,他今年才二十五歲啊。
梁主任平復(fù)了一下情緒,然后對著辛夷說道:
“辛夷,遺體捐獻協(xié)議你可以簽,腫瘤科也能將你當成活體樣本,每天就近觀察。不過作為一名醫(yī)生,我還是要對你說,不要這么悲觀,你的病發(fā)現(xiàn)的早,雖然是包裹在腎里的惡性腫瘤,可是腫瘤直徑在七公分以內(nèi),沒有侵犯到周邊組織,也無轉(zhuǎn)移情況發(fā)生,完全是可以依靠根治性手術(shù)進行切除的?!?/p>
辛夷沉默了半晌,然后淡然一笑,對著梁主任說道:
“梁主任,這是大事兒,我先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畢竟手術(shù)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p>
辛夷回答的有理有據(jù),任誰也挑不出不是來,然而葉晨通過察言觀色,卻已經(jīng)看出來,這家伙從心底就直接放棄了,畢竟這可是九九年,對于癌癥別說是患者了,就連醫(yī)生自己都沒有信心能夠扛得過去。
而且家里從小供他讀書,一直讀到了現(xiàn)在,這本身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現(xiàn)在他得了癌癥,如果告知父母,去手術(shù)治療,而且能不能治好尚在兩說,還會拖垮他整個家,這讓他這個當兒子的情何以堪?
辛夷此時感覺自己渾身發(fā)燙,全身熱血上涌,離開了梁主任的辦公室后,他第一時間走出了醫(yī)院,任涼風在自己的臉上吹拂。辛夷的腦海里不自覺的回想起當初在部隊軍訓的時候,自己去醫(yī)務(wù)室看望妖刀,在她耳邊說過的那些情話。
“妖刀,他們怕你,是因為他們怕被你給滅了,我跟他們不一樣,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被你給滅了。你要是居里夫人,我就是那個倒霉蛋居里,讓你踏著我的尸體前行,這叫向死而生?!?/p>
辛夷的眼淚不自覺的從眼角流了下來,嘴里喃喃自語道:
“老天爺啊,你可真特么會看我笑話,妖刀剛答應(yīng)我這次要是得到交換生的名額,就跟我結(jié)婚,你就跟我開這樣的玩笑,算你狠!”
葉晨的辦公室里,此時他心亂如麻。在各個諸天世界執(zhí)行任務(wù),從來他都能掌控局勢,化險為夷。唯獨在滲透世界的時候,眼見身邊同志陳萍為了保護自己,舍命相護,讓他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無力感,這一次,這種感覺再次襲來,讓他覺得心里被人滴了醋一般的酸澀。
葉晨靜靜的站在窗臺,看著窗外發(fā)呆,過了很久后,辦公室的門口突然傳來的敲門聲打破了平靜。葉晨揉了揉自己的眼眶,說了聲“請進”,隨后看到辛夷從外面走了進來。
辛夷進屋后把門關(guān)好,葉晨起身幫他倒了杯水遞過去,然后請他坐下。心里端著水杯,看了眼臉色陰沉的葉晨,然后說道:
“晨哥,哥們兒想求你點事兒!”
葉晨強打著精神笑了笑,然后對著辛夷說道:
“這么多年住在一個寢室的兄弟,說求那就太外道了,有事兒你盡管開口,不管能不能辦到,我都盡力而為,絕不推辭!”
葉晨很少對別人去做辦不到的承諾,因為他早就習慣了自己去掌控一切。然而這次辛夷的悲情深深打動了他,讓他覺得自己要是不為面前這個憨憨的家伙做點什么,自己就白來這個世界走一遭了。
辛夷端起了水杯吹了吹還冒著熱氣的水,輕抿了一口,潤了潤有些干裂的嘴唇,然后對著葉晨說道:
“我希望我得腎癌這件事情你能幫我保密,尤其是不要告訴妖刀,我擔心她會難過,我不想帶給她任何的負擔和痛苦!”
葉晨看著辛夷,搓了搓自己的手掌,然后問道:
“你覺得這種事情你能瞞多久?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兩年?”
辛夷輕嘆了一口氣,然后對著葉晨說道:
“能瞞一天是一天,她越晚知道痛苦越小。我這段時間會跟她提出分手,讓她對我產(chǎn)生厭惡,甚至是死心。如果能拖到我畢業(yè)那就最好了,到時候我會選擇消失,讓她找不到我。”
葉晨點了點頭,然后對著辛夷說道:
“好啊,我可以答應(yīng)你,這件事兒我甚至可以幫你瞞著你父母。不過你也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兒,那就是盡快去手術(shù),你現(xiàn)在只是腎細胞癌一期,先用根治性手術(shù)切除腫瘤。
錢的事兒你不用擔心,我好歹也在《柳葉刀》發(fā)表了好幾篇論文,只是院里給的獎勵,包括國內(nèi)外各醫(yī)院的專利使用費都不是筆小錢。你的手術(shù)費我可以幫你先墊上,你好了的話就慢慢還我,你沒能扛過病魔,這錢就算了,當我為兄弟盡份心意了?!?/p>
辛夷作為一名醫(yī)學生,自然是知道面前的這家伙在同學里算是個小土豪,不提別的,但是他這兩年在《柳葉刀》發(fā)表的幾篇學術(shù)論文,醫(yī)學院這邊就給了他不小的獎勵,甚至一篇論文的獎勵,能趕上一名主任醫(yī)師一年工資的十倍。
然而辛夷還是笑著搖了搖頭,對著葉晨說道:
“晨哥,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是真的沒必要浪費錢了,沒意義的。咱們都是學醫(yī)的,這個病是什么結(jié)果,你難道不知道嗎?”
葉晨靠在了自己的椅子上,看著辛夷然后說道:
“有沒有意義你說了不算,有一個新聞你們恐怕都沒注意吧?一九九七年十一月米國FDA批準將利妥昔單抗(rituximab)用于治療CD20陽性非霍奇金淋巴瘤,這是第一個上市的腫瘤分子靶向治療藥物,但當時因處于腫瘤生物治療時代,利妥昔單抗被劃歸為生物反應(yīng)調(diào)節(jié)劑中的單克隆抗體類藥。
辛夷,相信我,醫(yī)學馬上就要贏來腫瘤分子靶向治療的新階段。在這之前,你要保養(yǎng)好自己的身體,配合治療,別讓自己的病情惡化,一切都還來得及。我可以把話放在這兒,只要有我在,你想英年早逝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因為我要我兄弟活著!”
葉晨之所以敢這么說,自然是因為他有著一定的把握,他提前掀開了辛夷的病情,就是為了把他的腎細胞癌控制在一期,然后用根治性手術(shù)切除。
哪怕是沒有去根兒也不要緊,因為明年六月份,由中美英日法德六國共同承擔的人類基因組工作草圖完成奠定了腫瘤分子靶向治療的理論基礎(chǔ),二零零一年二月米國 FDA批準伊馬替尼(imatinib)治療惡性血液病,并在二零零一年ASCO年會上提出了腫瘤分子靶向治療的概念。
二零零五年十二月米國 FDA批準索拉非尼用于治療晚期腎癌和晚期肝癌,二零零六年ASCO年會上腫瘤分子靶向治療成為熱點話題。從二零零六年起,米國NCCN《腎癌臨床實踐指南》先后推薦了索拉非尼、舒尼替尼、貝伐珠單抗+IFN、替西羅莫司、依維莫司、阿昔替尼、培唑帕尼、卡博替尼、納武單抗、樂伐替尼和厄洛替尼十一種靶向藥物用于轉(zhuǎn)移性腎癌的一線或二線治療。
臨床中雖然并沒有腎癌治愈率的具體數(shù)值,但是如果患者處于腎癌早期,通過積極治療,五年生存率可能達到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說辛夷在完成根治性手術(shù)后,只要能堅持到五六年后,專門針對腎細胞癌的靶向藥出來,他活下去的機會將大大增加,這是一場跟生命的賽跑。
辛夷看著葉晨自信的目光,沉默了許久,才對著葉晨說道:
“晨哥,你比我更適合學醫(yī),因為你身上有著一名醫(yī)者的自信。”
葉晨做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對著辛夷說道:
“別跟我廢話,敢不敢陪我賭這一把?我就認定你辛夷命不該絕!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現(xiàn)在我就把這件事情告訴妖刀,我讓她押著你去做手術(shù)。你也知道我做事從來都不擇手段的,你別逼我哦?!?/p>
辛夷被葉晨給逗笑了,他輕嘆了口氣,然后對著葉晨說道:
“晨哥,你都把話說到了這份上,我再繼續(xù)推辭,那就真成不識好歹了,我答應(yīng)你,回頭就在手術(shù)協(xié)議書上簽字,謝謝你!”
葉晨起身走到了辛夷的面前,給了他一個擁抱,然后在他耳畔輕聲說道:
“辛夷,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就在這時,一名小護士推門從外面走了進來,她看到葉晨和辛夷兩個大男人抱在一起,頓感非常辣眼睛。小護士有些結(jié)巴的說道:
“對……對不起,葉醫(yī)生,我走錯屋了!”
葉晨和辛夷都方住了,辛夷跟葉晨分開,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對著葉晨說道:
“晨哥,你信不信,都用不上明天,醫(yī)院里就會傳遍咱倆的花邊新聞。護士站的那些小護士嘴最快了,你可坑死我了!”
下班后,辛夷來到醫(yī)院食堂吃飯,看到妖刀后,他不自覺的做了過去,正要說些什么的時候,卻見妖刀往旁邊坐了一個身位,然后一臉嫌棄的看著辛夷說道:
“辛夷,我是真的沒想到啊,你居然口味這么重,去跟趙英男搶男朋友,我聽到顧曉曼和尤悅說起這件事兒的時候,簡直都不敢相信,兩個大男人摟摟抱抱,咦,可真有你的!”
說完妖刀平日里一貫冷漠的臉上,都沒憋住笑意,直接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