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漸大。
江遇手中那把黑傘被吹得搖搖欲墜。
雨簾里,林聽和柚子離開的車子再也瞧不見了。
他依舊頂著風雨站在那里遙遙相望。
他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一把碎花傘來到身側。
傘下的林薇薇,將雨傘微微揚起來后,望向了江遇。
霧蒙蒙的大雨將江遇的臉色,襯托得更加陰霾和晦暗。
林薇薇眼里有了淚,“江遇,如果你心里還忘不了姐姐,我真的可以退出成全你們的?!?/p>
“別多想!”江遇側頭,輕聲安慰,“馬上就要到婚禮了,你要當個美美的新娘子?!?/p>
他們的婚禮,只剩二十多天了。
……
夜里。
柚子睡著了。
林聽就那么一瞬不瞬地凝視著這小小的臉蛋。
似乎看她一萬遍,都還嫌看不夠。
這一天是4月4日。
如果還能捱到月底的話,她還有二十多天。
柜子里的止疼藥,已經從曲馬多換成了強力型的嗎啡。
醫(yī)生說過,如果這種止疼藥對她效果不佳的話,就要她準備后事了。
而她,已經替自己買好了墓地。
可是她還沒有給柚子找到合適的領養(yǎng)家庭。
她怕自己死不瞑目。
……
三日后,是個三喜臨門的好日子。
柚子鋼琴比賽總決賽出了最終結果。
幼兒組的柚子,憑著一曲《蜉蝣》成功奪得亞軍。
林聽作曲的《蜉蝣》,版權簽約事宜順利完成,拿到了三十萬的版權預付費。
那筆錢,她將全部留給柚子,作為柚子的教育基金。
今天又是柚子五歲生日。
柚子喜歡看海。
林聽帶著柚子去了海邊的露天餐廳。
柚子喜歡艾莎公主。
五歲生日這一天,林聽親自給柚子做了一個艾莎公主造型的藍色雙層蛋糕。
夜色里,數字五的蠟燭被林聽點燃。
微風搖曳,林聽捂著燭光,微笑著望向柚子。
“我們柚子要許愿了哦?!?/p>
柚子輕輕閉上眼睛。
長長的睫毛下面,是一片小心翼翼的陰影:柚子希望媽媽好起來,柚子要和媽媽永遠在一起。
知女莫若母。
即使柚子不說出她許的愿望,林聽也知道。
可是她沒有辦法滿足柚子的這個愿望了。
但是她已經替柚子準備好了六至十八歲的生日禮物。
并且錄好了視頻。
以后柚子的每一個生日,她都將以另一種形式陪伴在柚子的身旁。
“祝你生日快樂……”
唱著生日歌時,林聽心中百感交集。
溫柔又酸澀的歌聲,讓海邊餐廳另一個花房里的江遇,停下了手上給暖暖倒著果汁的動作。
林薇薇也側耳傾聽,“好像是姐姐的聲音。今天誰過生日,柚子嗎?”
林薇薇的話還沒有說完,江遇已經這間露天花房走了出去。
尋著生日歌的歌聲,來到了林聽給柚子包下的花房餐廳外。
花叢擁簇中,柚子吹著蠟燭。
“來,媽媽給你切蛋糕?!?/p>
“不,媽媽,我要先切給媽媽吃?!?/p>
“今天是柚子生日嗎?”
江遇走過去時,將母女倆的溫馨美好打斷。
她們臉上的笑容因此僵下來。
柚子切著蛋糕的動作,也僵下來。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意興闌珊。
母女倆的興致將盡被江遇盡收眼底。
他知道,他來得并不是時候。
這個時候,林薇薇和暖暖也來到了江遇的身邊。
林薇薇見到桌上的蛋糕,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今天是柚子五歲的生日呀,柚子寶貝生日快樂?!?/p>
林聽冷著臉色,“我們用不著你假惺惺的祝福。”
尷尬的林薇薇,不知道該怎么接下去。
身側的江遇忽然轉身離開。
桌前的林聽和柚子繼續(xù)切蛋糕。
暖暖在林薇薇面前,望著柚子那塊漂亮的艾莎公主蛋糕,嘟噥道,“林媽媽,我也好想吃蛋糕呀!我們可以和柚子一起吃蛋糕嗎?”
就在這時,江遇走回來。
他的手里多了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那是他在餐廳的精品禮物柜,給柚子買的艾莎公主禮物盒。
“柚子,叔叔不知道你今天生日。這是叔叔剛剛買的,希望你喜歡?!?/p>
江遇把精美的盒子彎腰遞給柚子。
那盒子,卻被柚子啪一聲,拍在地上,“我不稀罕你的禮物?!?/p>
她有媽媽就夠了!”
盒子掉在地上,外面的包裝碎了。
裂痕顯現。
江遇看著碎掉的禮物。
那裂痕仿佛是從他胸口上裂開的一樣,竟是讓人呼吸都覺得疼。
他蹲下來,看著眼里有傷痛和恨意的柚子,他的聲音輕了許多:
“柚子不喜歡叔叔送的艾莎公主嗎?”
柚子:“不—喜—歡!”
“那柚子喜歡什么?叔叔重新給你買?!苯龅穆曇?,變得更輕。
雖然不知道今天是柚子生日。
但即然已經碰見了,他怎么樣也要送柚子一份生日禮物。
就當他是替周自衡送的。
柚子卻冷冷淡淡道,“謝謝江叔叔,可是江叔叔送的東西,柚子都不喜歡?!?/p>
“你不要給臉不要臉。”沖出來的暖暖,用力推了柚子一掌。
小小一團的柚子退了兩步。
強烈的沖擊下,小屁股又痛又忽然地摔坐在了地上。
屁股要開花似的疼。
可是柚子一點也不怕疼。
她又沒有招惹暖暖。
她干脆利落地爬起來,沖上去揪住了暖暖的頭發(fā)。
那樣乖巧懂事的她,此時此刻卻爆發(fā)出一股女漢子的堅韌和勇氣來。
她沖著哇哇大哭的暖暖,又抓又打。
暖暖的頭發(fā)被她抓掉一縷,她這才停手。
“蘇暖暖,我警告你,你別招惹我?!?/p>
“別以為你有你干爸爸和干媽給你撐腰,我就可以成為被你捏來捏去的軟柿子。”
“下一次你見到我給我安分點,否則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p>
這是柚子對暖暖的態(tài)度。
也是媽媽教過她的,做人的原則。
江遇雖覺得柚子打人不對,柚子出手也確實是重了一點。
可是暖暖剛才確實不應該推柚子那一掌。
這個時候,暖暖哇哇大哭的聲音,竟然讓江遇有些煩躁。
他說,“好了,別哭了?!?/p>
“嗚嗚嗚,江爸爸,柚子她打我,嘶,好痛痛!”暖暖越哭越洶涌。
江遇卻陰沉著臉色,“暖暖,剛剛你不該推柚子那一掌。不過柚子,你也不該下手這么重。”
林薇薇順勢添油加醋,“是啊,柚子。不管怎么說,你也不應該下手這么重呀。你看看暖暖的頭發(fā)都被你揪掉了一綽,你太過分了?!?/p>
“柚子?!绷致犕蝗挥X得十分欣慰。
她的柚子,是個勇敢的孩子,“告訴媽媽,媽媽教過你應該怎么做人?”
柚子挺直了小身板,堂堂正正道,“做人要善良。不主動惹事,但是別人惹我,我就加倍還回去。”
明亮的聲音,像是往林聽病弱的身軀注入了一道強心劑,“很好!”
她的柚子,以后一定會是個善良的孩子。
但也一定是一個不會被人任意欺負的孩子。
江遇竟是找不到話來反駁。
柚子這句話,不無道理。
他教育起暖暖來,“暖暖,以后不要主動惹事?!?/p>
暖暖委屈地哭:“江爸爸,我是因為柚子摔了你送的禮物,好好的禮物卻被她摔了,嗚嗚嗚……”
林薇薇補充,“是啊,江遇,暖暖沒有壞心思的?!?/p>
這個時候,林薇薇輕輕拉了柚子一下。
她的本意是想讓柚子和暖暖牽個小手,化解矛盾的。
可是就在林薇薇碰到柚子的時候,林聽一個耳光扇在林薇薇的臉上。
啪一聲!
林薇薇根本沒有反應過來。
扇完巴掌,林聽滿眼凌厲地警告著林薇薇:
“林薇薇,我警告過你不許碰柚子,否則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p>
柚子花生過敏的事情讓林聽太過后怕。
她絕不允許林薇薇再碰到柚子。
委屈的林薇薇,眼淚刷刷而落,“姐姐你誤會了,我只是想讓兩個小朋友握手言和?!?/p>
林聽擲地有聲道,“我家柚子不需要言和。柚子,記住,我們不主動欺負別人,但是有人欺負你,你就加倍還回去?!?/p>
柚子點頭:“媽媽,我記住了?!?/p>
隨即,林聽掃了三人一眼,冷冷地比出一個請的手勢:
“請你們出去,我要繼續(xù)給我女兒過生日,希望你們別在這里讓人掃興?!?/p>
掃興二字,讓江遇的臉色更加晦暗。
那盒被柚子摔碎的禮物盒,被他彎腰拿起來。
他竟覺得胸口異常的窒息。
開口的時候,連他的聲音也是異常的沉悶,“薇薇,我們走……”
就在這個時候。
迎面走來一位裝著整齊的中年男經理。
他笑盈盈地遞上來一個盒子,“這位先生,您和您女朋友已經好多年沒來這里用餐了。這是六年前您們落下的東西,我一直收著。”
六年前落下的東西?
這家海邊的露天花園餐廳,是許多年前林聽喜歡來的地方。
以前江遇曾經帶林聽來。
可是后來林江醫(yī)藥機密泄露事件之后,林聽入獄,他再也沒有踏足過這家餐廳。
今天也不過是因為蘇暖暖的媽媽李雪晴有事出國了,又將暖暖交由薇薇照顧,他們帶薇薇來海邊玩,順便來這里吃飯。
見江遇微露詫異,中年男經理又說,“先生,您打開看看,有沒有什么遺落的?”
盒子被江遇接過來。
里面的琥珀藍錢包,被他取了出來。
那是林聽送給江遇的錢包。
錢包里有他和林聽的大頭照,還有林聽親手編的紅豆相思繩。
當時怎么也找不著了。
原來是遺落在了這里。
林聽和江遇同時看著那個錢包。
中年男經理把錢包遞給江遇,“先生,那個時候就覺得您和您女朋友十分恩愛,現在都有孩子了,是早就修成正果了吧。真是可喜可賀!”
旁邊的林薇薇臉色突然有些尷尬,卻什么也沒解釋。
不服氣的蘇暖暖,嘟噥著小嘴,道,“你弄錯了,我江爸爸和林媽媽才是情侶,他們就要結婚了?!?/p>
暖暖將江爸爸和林媽媽的手,牽在一起。
儼然,他們才是一家人。
中年男經理尷尬和為難了起來:這,這……
這可怎么是好?
“那,那這錢包?”
林聽把錢包拿過來。
里面的東西,她最清楚不過了。
一張她與江遇合照的大頭貼,被她熟門熟路地抽出來。
照片上是青春洋溢的她,還有那時意氣風發(fā)的江遇。
她看也沒看一眼。
手里的照片已被她撕成了幾片。
碎片掉落時,她對中年男經理禮貌道,“感謝經理還為我們保留著,不過我們已經不需要它了。”
剩下的錢包,以及錢包里的兩條紅豆相思繩,被她干脆地落地扔進了垃圾桶里。
回到柚子身邊時,林聽露出溫柔的笑容來,“柚子,我們繼續(xù)吃蛋糕?!?/p>
隨即,抬眸,看向中年男經理,“經理,麻煩您幫我把這幾位叫出去,不要打擾我們繼續(xù)用餐?!?/p>
男經理頗為尷尬。
曾經好好的一對情侶,時隔六年怎么像是仇人一樣?
真是命運弄人!
職責所在,他又不得不對江遇和林薇薇三人,禮貌道,“先生,這位女士和她女兒要用餐了,麻煩您們移步。”
黑著臉色的江遇,胸口似有洪水猛獸竄跳著。
最終邁著沉重的步伐,帶著林薇薇和暖暖離開了這里。
回到自己的餐桌后,林薇薇給江遇夾了菜,“江遇,你肚子餓了吧,吃點東西。你也別怪柚子和姐姐了,我和暖暖挨打沒什么的,我就怕你生氣。”
回應林薇薇的,是江遇的沉默不答。
他看著被柚子摔壞的禮物盒,眉心打成結:柚子真的這么討厭他嗎?
……
夜里十一點。
鵬城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一輛黑色的紅旗國禮駛進海邊花園餐廳的停車場。
車上下來的江遇,徑直走向傍晚的花園餐廳。
中年男經理一眼認出他來,上前招呼著,“先生,有什么可以幫你?”
江遇紳士道,“不用,謝謝?!?/p>
他徑直走向傍晚的那個垃圾桶。
蹲下身時,他在垃圾桶里翻找著。
中年男經理立即明白過來,“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傍晚的垃圾袋我們已經打掃完扔掉了。您要找的那個錢包,不在這里?!?/p>
翻著垃圾桶的手臂,頹然垂落。
最終,他起了身,遞過去一張名片,“經理,麻煩你幫忙再找一找,如果找到了聯系我,謝謝!”
第二日的深夜。
天空繁星點點。
江遇坐在畫室的窗邊,手握著畫筆。
這一次,畫架上的畫布里,除了林聽的畫像以外,還多了一張小女孩的臉蛋。
那是江遇憑借著記憶畫出來的,柚子的可愛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