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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人鬼

這畫作的可真好啊。

好到畫里的那束陽光,仿佛此刻還落在她的身上,有說不出的暖意。

這時,她目光被底下的一行小字吸引住。

“云溶溶,風(fēng)淡淡,花漫漫,無一是你,無一不是你。”

無一是我,又無一不是我……

賀湛英只覺得整顆心都柔了下來,他怎么能想出那么好的詞兒。

“這畫……夫人還滿意嗎?”

賀湛英回過神,轉(zhuǎn)過身。

男人倚著門框,抱著胸,仍是一副痞壞的樣子,但一雙黑眸卻奪人心魄,像廟里高高在上的菩薩一樣,洞若觀火。

“許盡歡,滿意兩個字,還不足以表達(dá)我此刻的心情。”

賀湛英把畫卷小心翼翼地卷起來,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像抱珍寶一樣。

“看了這幅畫后,你從前對不住我的地方,我統(tǒng)統(tǒng)都不記得了?!?/p>

她掏出身上所有的銀票,放在書案上。

不夠。

頭上的珠釵,手上的戒指,腕上的金鐲……

全部摘下來。

“說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金子銀子才是最真的,你受累收下?!?/p>

“哈哈哈哈……”

許盡歡爆發(fā)出一陣大笑:“賀湛英,你還真是高興,不高興,喜歡,不喜歡,都在一張臉上?!?/p>

那不廢話嗎。

“做人就要心口如一?!?/p>

“可古往今來,心口如一的人,要么混得不好,要么活不長。”

賀湛英不以為然道:“要活那么長做什么,活痛快了就好,整天臉上披著一張皮,累不累?”

不知為何,許盡歡聽到這句話后,突然收起那股子痞賴樣,走到書案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賀湛英。

他的個子很高,賀湛英需要昂著頭,才能迎上他的眼睛。

“做人假一點(diǎn),不累;能看透別人的假,才累。”

他冷哼一聲道:“賀湛英,眼招子不放亮一些,是人是鬼分不清,就甭想活痛快了?!?/p>

“你這話什么意思?”

賀湛英心頭微震:“誰是人,誰是鬼?”

他卻不愿意再說,“送客!”

簡直神經(jīng)病。

回去的路上,賀湛英反反復(fù)復(fù)回憶著許盡歡的話,又一遍一遍看著那幅畫,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

這人啊,就是見不得她好!

……

回到家,任中騏看了畫,臉色微微發(fā)沉,什么話也沒有多說,只叮囑她把畫好好收起來,不要給別人瞧見了。

賀湛英知道,是因?yàn)樘锰貌蛉嗽谇锴闲Τ赡菢?,多少有些不成體統(tǒng),更是因?yàn)槟且恍行∽值木壒省?/p>

男人有的時候,比女人心眼更小。

但她心里,坦坦蕩蕩。

后來幾年,她再也沒有見過許盡歡。

許盡歡拒絕為任中騏牽線搭橋。

任中騏想攀附貴人的夢想,破滅了,他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人,也不允許她提起。

一同破滅的,還有任中騏刻意維持的夫妻恩愛。

賀湛英用了幾年的時間終于看明白,她的枕邊人,是只披著人皮的狼。

所以,許盡歡不是神經(jīng)病,更不是見不得她好。

他的那雙毒眼,早在那十天的時間里,就看清了任中騏的本性,并且十分好心的提醒了她。

賀湛英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只是在每次拿出畫卷欣賞的時候,在心里道一聲:“多謝”。

多謝你,提醒我。

可惜,我領(lǐng)悟的太晚了。

但沒關(guān)系,我會把眼招子放亮一些,再放亮一些,努力分清誰是人,誰是鬼。

就在這時,“三兒燭火”接到了一個大買賣——

每三個月,往許盡歡的府上送一車燭火。

這筆買賣能做成的唯一條件是:這一車的燭火必須由東家賀湛英親自押送。

賀湛英想也沒想,便答應(yīng)了。

她心里有個私念,得當(dāng)面對那人說一聲:多謝。

……

兩天后的一個大雪天,賀湛英帶著一車燭火去了許府。

伙計搬貨的時候,許府管事請她去花廳小坐,烤烤火,熱熱身子。

許府很大,花廳里的擺設(shè)比著賀府還要奢華許多。

烤火的碳是上好的銀絲碳,丫鬟捧來的茶是祁門紅茶,一口下去,唇齒留香。

她心里感嘆,做畫師可真有錢啊。

“許畫師在家嗎?”

“我家先生出府去了,夫人找他有事嗎?”

“無事,就是問問?!?/p>

她心下并沒有悵然,三個月一次,總有機(jī)會見著面的。

一盞茶喝完,伙計已經(jīng)把貨卸好,她收好管事遞來的銀票,便起身告退。

走到角門,剛跨過門檻,卻見許盡歡摟著個艷麗女子,正醉醺醺地往臺階上走。

四目相對,他愣了好久才認(rèn)出她:“原來,是長平伯夫人啊,你怎么……”

你怎么憔悴成這樣?

你臉上的笑呢?

看,你活得不痛快吧。

賀湛英已經(jīng)不是十八歲,聽得出他戛然而止的下文。

她挺了挺后背,說出了那幾年一直梗在她心頭的那兩個字:“多謝。”

說完,她沒去看他臉上的震驚,一步一步走下臺階,爬上馬車。

簾子剛落下,一只大手伸進(jìn)來,又將簾子掀起。

許盡歡扯著嘴角,意味深長道:“男人眼里是沒有喜歡不喜歡的,誰能滿足他的需求,他就和誰在一起?!?/p>

賀湛英神色一滯,“你知道我的近況?”

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女人的現(xiàn)實(shí)總是擺在明面上,而男人的現(xiàn)實(shí)則是隱藏在心里,夫人,人和鬼分清了嗎?”

她強(qiáng)壓著心頭的震驚,“分清了,你是人?!?/p>

那三個月一車的燭火,是你知道了我的窘迫,才悄悄伸出的援手。

他痞痞一笑,長臂一縮,簾子又落下來,擋住了外頭風(fēng)雪,也擋住了那張酒色財氣都布滿的臉。

馬車啟動,她掀起簾子一角,發(fā)現(xiàn)這人長久地立于雪中,一動不動。

許盡歡,我又欠你一聲:多謝。

……

這一聲“多謝”,整整八年的時間,賀湛英都沒有機(jī)會說出口。

三個月一次的送貨,風(fēng)雨無阻。

她再也沒有遇見過許盡歡,倒是把許家的好茶壞茶,都喝了個遍。

但耳邊也不是沒有他的消息。

聽說他的畫越來越值錢。

聽說他身邊的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個個都為他要死要活。

聽說他的性子越來越狂妄,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一個畫師能在四九城狂妄,說明他的日子過得很不錯。

而與之相反的,是她賀湛英的日子越來越艱難,不知不覺的就活成了別人嘴里的潑婦,神經(jīng)病。

每當(dāng)她覺得自己撐不下去的時候,她就會把那幅畫拿出來,放在燈下看一看。

她看的不是畫,是從前的那個自己。

那樣的恣意鮮活,敢愛敢恨。

而如今,她長出一身硬骨,披上鎧甲,或許別人會覺得這骨頭太硬,太過無情。

但如果沒有它,她走不到今天。

但有時候,她看著看著,也會突然鼻子一酸。

再也回不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