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總要說個理。他們說他私通外敵,卻沒有拿出任何證據(jù),如何私通,和誰私通,為什么要私通?
他們把許家廢墟圍了個嚴嚴實實,不允許任何人靠近,誰靠近,就把誰趕走。
他們甚至不允許百姓議論,誰議論,就把誰抓走。
所以,許盡歡的死沒有真相,真相都被他們遮掩起來了?!?/p>
賀湛英滿臉悲憤:“所有人都急著和他撇干凈關(guān)系,那些曾經(jīng)用千兩銀子求來的畫,統(tǒng)統(tǒng)被扔進了火盆里。
那些曾經(jīng)夸他好的人,都在罵他。
那些曾經(jīng)恨他的人,都想把他從墳里挖出來鞭尸。
我對任中騏說,只要有確鑿的證據(jù),證明他真的私通外敵,他的畫,我馬上就燒掉。
任中騏說,他都畏罪自盡了,還要什么證據(jù)?”
有怒火在賀湛英胸口燒灼:“可畏罪自盡,不也是他們嘴里說出來的嗎?”
“你的意思是……”
衛(wèi)東君:“他們給許盡歡按了一個假的罪名,逼著他去死?”
賀湛英眼里的紅色,慢慢涌上來。
“這世間真真假假,誰又分得清楚呢?
爹娘生我,可又處處算計我;
任中騏甜言蜜語,只為填他任府的窟窿;
就連從我肚子里生下來的孩子,嘴上喊著娘,心里罵我瘋子。”
她看向?qū)幏缴骸罢垎枖鼐壢?,何為真,何為假??/p>
斬緣人啞然無語。
“如果誓言是真,怎么會有背叛?
如果律法是真,怎么會有冤案?
如果一顆心是真的,又哪來那么多脫口而出的假話?
如果許盡歡私通外敵是真,為什么他們那么緊張,那么害怕?”
賀湛英向?qū)幏缴平徊健?/p>
“這時我才明白,這世間所有人都活在假象中,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掩目捕雀,假裝很恩愛,假裝很大度,假裝看不見,假裝他有罪。
而唯一的真相,是你得忽視這些假象,融入這些假象,然后做一個和所有人都一樣的人。”
沒有人說話。
濃霧里的三人都無比震驚的,看著面前這個目色悲傷的婦人。
“其實我也沒有例外,我也活在這樣的假象中,而那幅畫就是我活下去的假象?!?/p>
她唇角往上勾起一點。
是冷笑。
“畫里的我認為天是藍的,風是輕的,陽光是明媚的,人心是善的,我是幸福的。
我靠著這樣的假象,活了一年又一年,熬過了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不肯低頭,不愿意服輸?!?/p>
衛(wèi)東君小心翼翼地開口:“畫燒沒了,你給自己營造的假象破滅了?!?/p>
賀湛英冷笑:“姑娘有沒有想過,假象的背后是什么?”
“是什么?”
“是希望,真正的希望?!?/p>
賀湛英目光看向濃霧的盡頭。
“人不是活在真相里,而是活在希望中,我希望天是藍的,風是輕的,陽光是明媚的,人心是善的,我是幸福的。
畫燒了,我的希望破滅了,剩下的統(tǒng)統(tǒng)是絕望。
我絕望我的娘家,絕望我的婆家,絕望我的女兒,絕望自己的身后,空空蕩蕩,再無一人。
絕望這樣痛苦的生活,我得忍受著,煎熬著,掙扎著,直至老去?!?/p>
她語速突然緩了下來。
“于是,我選擇了死?!?/p>
她選擇了死。
死于對所有人和事的絕望,對這個世道的絕望。
老天給了她幸福的十八年,讓她像野馬一樣,離經(jīng)叛道的活著,又給了她如煉獄一般的漫漫余生。
她熬了十五年,熬得燈枯油盡,面目全非,傷痕累累。
終于,在那幅畫被火點著的那一瞬間,她熬不下去,做了逃兵。
寧方生突然想到一個人,那人曾對他說過一句話。
他說:人這一生,無論怎么變,都變不過自己的內(nèi)心,算計的,得到算計;懦弱的,得到委屈,而勇敢的人,最后也會勇敢結(jié)束。
“賀湛英。”
寧方生突然有了說話的念頭。
“你問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答不上來,但我知道向小園對你是真。”
賀湛英聽到這個名字,整個人狠狠一怔。
“她說,她人生所有的快樂幸福,都是在你的身邊。
她說,你讓她看到了這世間女孩的另一種活法。
她說,她被賣到船上,能咬著牙活下去,是因為你,也只是因為你。
她學你的打扮,學你的潑辣,學你的一顰一笑……最后,她把自己活成了你的影子。
你死后,她生無可戀,帶著你送她的簪子,跳水自盡。
她說你在下面太孤單了,她想來陪陪你。
我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她說,人是影子的魂,魂沒了,影子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p>
濃霧里,賀湛英的眼淚嘩的一下流出來,洶涌澎湃。
那個傻春花啊。
“除了向小園以外,月娘對你是真。
我們想從她的嘴里,多打探一些你的消息,她說任扶搖懷著身子,得趕緊回去。
你把任扶搖托付給她,她就當真把任扶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寸步不離的守著,護著。
我們問她,護著這樣一個人,甘心嗎?
她說,哪有什么甘心不甘心,孩子再糊涂,再不成器,不也是自己的孩子嗎?!?/p>
寧方生溫柔地笑了笑:“對了,她還讓我?guī)б痪湓捊o你:請告訴夫人,那千層糕回回我都趁熱吃呢?!?/p>
賀湛英踉蹌著退后半步,生怕自己哭出聲來,她伸手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還有一個人,對你也是真?!?/p>
寧方生看了眼一旁的宋平。
“你一定不知道在京城的邊上,有一個叫孫家洼的村莊,村莊里有個很簡陋的學堂,學堂就幾張桌子,幾張椅子。
這個學堂的先生,不僅收男學生,還收女學生。若是女學生愿意讀書,那先生不僅一文錢都不收人家的,還倒貼筆墨紙硯。
但賀湛英你知道嗎,這個先生自己窮得叮當響,好些年沒添過一件新衣裳了,一身里衣,左一個補丁,右一個窟窿。
寧方生伸出長臂,拍拍宋平的肩。
“說說吧,為什么要教女學生?”
宋平的一張老臉,突然漲得通紅,眼睛看著天上,看著地下,就是不敢去看對面的那雙淚眼。
衛(wèi)東君含著淚催促:“說啊,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