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盞茶后。
青石路上。
衛(wèi)家父女倆,人手一只燈籠,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阿君,怎么是你?”
“爹,深更半夜,你跑出來干什么?”
都已經(jīng)狹路相逢了,也沒什么好瞞的。
“我找娘。”
“我找寧方生。”
這個時候找寧方生?
衛(wèi)東君逼近了:“是不是為了那封信的事?”
“你怎么知道?”
衛(wèi)澤中脫口而出后,愣了片刻,一拍額頭,一副“我完蛋了”的表情。
女兒隨口一句話,自己就上了當(dāng)。
連個女孩子都比不過,還和宮里最老奸巨猾,最陰險狡詐的人面對面?
死路一條。
“爹,誰的信?信上說什么?”
“你娘不讓我和別人說,但我想著你不是別人,是我女兒,我們……”
“爹,別廢話了,快說?!毙l(wèi)東君心里都快急死了。
“宮里的何公公來的信,要我一個人去見他,別的沒說什么?!?/p>
這消息簡直比錦衣衛(wèi)來抄家,還讓衛(wèi)東君覺得不可思議,覺得膽戰(zhàn)心驚。
何公公是什么人?
她聽祖父說起過。
親爹是什么人?
算了,不說也罷。
“沒別的法子,走,找寧方生去?!?/p>
……
父女二人走到聽香院,發(fā)現(xiàn)門沒落拴,留著一條縫。
推開門,進院,愣住了。
左右兩個廂房都沒有燈,獨獨中間的堂屋,大門敞開,燈火通明。
那人獨坐在燈下,正不緊不慢地品著茶。
神經(jīng)病啊。
大半夜的喝茶。
父女倆個同時在心里感嘆。
這時,燈下的人似乎聽到動靜,抬眼朝外頭看過來。
衛(wèi)澤中甩開女兒的攙扶,手暗暗掐了把大腿,疼得眼淚瞬間飆出來。
“方生啊,我沒活路了啊,你可得幫我一幫。”他蹬蹬蹬走進屋里。
寧方生“啪”的一聲打開手中的折扇,用力搖了幾下,好像空氣被什么東西玷污了似的。
“澤中啊,我是個外人……”
“你怎么能這樣?”
衛(wèi)東君也蹬蹬蹬沖到寧方生面前。
“用得著我的時候,就不由分說的把我拖走,用不著我了,就說自己是個外人,你就不能像我?guī)湍阋粯?,也幫幫我??/p>
沒幫嗎?
那見到大奶奶的時候,他好像站出來了吧。
還有。
寧方生擰眉:“你和你爹……”
“幫我,就是幫我爹;幫我爹,就是幫我?!?/p>
衛(wèi)東君上前一步:“我們都姓衛(wèi)?!?/p>
衛(wèi)澤中就差熱淚盈眶了。
孝女啊。
大孝女啊。
這個女兒,我算是養(yǎng)著了。
對了,女兒,你這會瞪著我做什么?
衛(wèi)東君擠擠眼睛:接著哭啊。
衛(wèi)澤中嘴角抽抽:痛勁兒過了,哭不出來了。
“說吧,什么事?”
寧方生忍無可忍,把折扇擋在自己的眼睛上,仿佛眼睛也被什么東西玷污了似的。
父女倆心中大喜。
衛(wèi)澤中屁股一挪,在邊上坐下來,“是這樣的,宮里有個大人物,想見我。”
“什么樣的大人物?”
能說嗎?
衛(wèi)澤中心里沒底,抬眼去看女兒。
女兒已經(jīng)嘎嘣利落脆:“大太監(jiān),何娟方,皇帝身邊第一人,權(quán)勢滔天。”
何、娟、方!
寧方生眼中有暗流涌動,“只見你一個人?”
“是啊?!?/p>
衛(wèi)澤中哆哆嗦嗦道:“我也不知道他是為了什么要見我,我這個人……哎,就是一灘爛泥,扶不上墻的,我是真的怕啊。”
寧方生收起折扇,眼里的暗涌早就不知所蹤:“你要我如何幫你?”
這話,把父女兩個都問住了。
是啊,如何幫?
陪著一道去嗎?
絕無可能。
婉拒不去?
更不可能。
寂靜中,寧方生突然起身,擦著衛(wèi)東君的肩,走到門檻前,看著外頭那如墨的夜色,緩緩開了口。
“能進到宮里做太監(jiān)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窮人家的男孩,家里養(yǎng)不活了,被爹娘逼著,進宮找活路。
另一種是家中犯了事的男孩子,想東山再起,于是發(fā)狠削了子孫根,進宮做太監(jiān)?!?/p>
衛(wèi)東君好奇:“這兩種有什么區(qū)別嗎?”
“窮人家的孩子膽子小,進了宮畏畏縮縮,謹小慎微,很會看人眼色行事?!?/p>
寧方生頓了頓:“犯事的那幫人,志向大,膽子也大,手段也多,特別會拉攏人,汲汲營營,一門心思削尖了腦袋往上爬?!?/p>
衛(wèi)澤中插話:“那何公公是哪一種???”
寧方生仿佛沒有聽見:“衛(wèi)東君,你說這兩種太監(jiān),哪一種更容易出頭?”
“第一種?!?/p>
聽到答案,寧方生似乎有些詫異,轉(zhuǎn)過身,黑漆漆的眼睛看著她:“為什么?”
“在那種地方能活下來的,個個都是人精中的人精,牛人中的牛人,太聰明,太有目的性的人,我覺得活不長?!?/p>
衛(wèi)東君撇撇嘴:“反倒是那些謹小慎微的,會看人眼色行事的,更容易招貴人喜歡。貴人一喜歡,不就能出頭了?!?/p>
“何娟方就是第一種?!?/p>
“你怎么知道?”衛(wèi)澤中又插話。
寧方生眼風(fēng)都沒有朝他看過去,似乎又沒聽見。
“俗話說窮生奸計,富長良心,這樣的人一旦得了權(quán)勢,就如同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貪婪,惡毒,兇殘,沒有一點做人的良知?!?/p>
衛(wèi)東君聽得心頭一顫,“為什么呢?”
“因為,他們從身體殘破的那天起,所有的一切也都殘破了;也因為他們曾經(jīng)被殘酷的折磨過,被變態(tài)的羞辱過?!?/p>
寧方生冷冷一笑:“所以他們得勢后,心里只想做一件事,就是要把這些折磨,羞辱,屈辱,成千上百倍的報復(fù)回去?!?/p>
最后一個字落下,衛(wèi)東君的臉白了,目光擔(dān)憂地朝親爹看過去。
她親爹臉上,有兩行淚滑下來。
活不成了。
真的活不成了。
寧方生緩步走到衛(wèi)澤中面前,掏出帕子,遞過去。
“對付這樣的人,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窩囊廢?!?/p>
“?。俊?/p>
衛(wèi)澤中去接帕子的手一怔。
“他說一句,你點頭應(yīng)一句;他問你一句,你老實答一句;他罵你,你不吱聲;他打你,你就哭?!?/p>
咦?
這活好像我可以啊。
我哄我媳婦的時候,就這么干過。
但衛(wèi)澤中心里還是有擔(dān)心。
“萬一,他非要逼我答應(yīng)些什么,我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