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五十大壽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四九城里有頭有臉的人,幾乎都 來了。
唯一的遺憾,是女兒二十五歲“高齡”,還待字閨中,成賓客們眼中的笑話,口中的談資。
本來項琰的幾個哥嫂都勸她躲起來,別壞了大家的興致。
項琰心想,待字閨中不是殺人放火,沒什么可見不得人的,用不著躲。
那一天,她腰板挺得比哪個人都直。
五十大壽一過,她直接跪在族長面前,求族長允許她做工匠,允許她接活,允許她不嫁。
族長臉都黑了,冷笑一聲說:絕無可能。
于是她昂起頭,提出要求:那我要出府單過。
一句話,何止項府,連四九城都被她炸翻了鍋。
爹把手都舉起來了,卻在聽到她說“舍不得爹娘夾在中間左右為難”這句話后,又把手放下去。
娘罵她忘恩負(fù)義,狼心狗肺,一邊罵,還一邊打,可打著打著,就把她摟在懷里哭。
可再哭,她還是要出府,留在這個家里,她只會被活活困死。
因為爹的五十大壽,朱家人和謝家人都進(jìn)京祝壽了。
族長開了祠堂,與項氏一族人商議后,把兩家當(dāng)家人請過來,說項琰想要出府,必須答應(yīng)兩個條件:
第一:此生不能接任何工程。
第二:須得在項家族中挑一兒一女,繼承家業(yè)。
這兩個條件就連大舅舅他們聽了,都沉下了臉。
第一個條件是掐斷了項琰的活路。
第二個條件是在掐斷項琰活路的同時,又怕她將來飛黃騰達(dá),家產(chǎn)旁落,于是又算計起她的身后事。
當(dāng)然,她還有一條路可選:從項氏族譜中除名,從此再不能踏進(jìn)項家半步。
項琰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原因只有一個——
項家有她最愛的爹娘,他日爹娘病弱,她想床前盡孝,替他們養(yǎng)老送終。
這是她一定要做的。
這時,大舅舅提議說——
既然是分府單過,就意味著項琰還是項家人,他爹娘早給她預(yù)備下的那份嫁妝,要讓她帶走。
否則,她憑什么在項府挑一子一女過繼到名下?挑我們朱家的人也一樣。
話在情,也在理。
族長只有應(yīng)允。
出府前一夜,大舅舅從懷里掏出一份嫁妝單子。
“明面上的嫁妝,從你們項府公中走,這一份是你爹娘暗中貼補(bǔ)你的,三年前你逃來朱家,他們就為你預(yù)備下了,一直放在我這里。
我說,這種不孝女,你們管她死活。
你爹娘說,再不孝,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舍不得她吃苦哩。
阿琰啊,我們這些長輩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
出了項家后,誰也不會再幫你,包括你爹娘,也不會再幫你分毫。將來的路,你要一個人走了?!?/p>
項琰的眼淚嘩地流下來。
她突然明白一件事情,即便她內(nèi)里一身本事,外頭長出一身盔甲,在爹娘的眼里,她永遠(yuǎn)是那個需要被保護(hù)的女兒。
……
出府那日,項琰身后只跟著兩個人。
一個是素枝。
這丫頭從五歲開始就侍候她,最知她的脾性。
另一個是項峰。
項峰出生在項家最不起眼的一個旁支,因為家中窮,托關(guān)系到了爹的身旁。
爹說這人老實本分,你拿去用吧。
三人走出項府,看到府門口等著的幾輛馬車。
車夫指指最前頭那輛,示意她過去。
她過去,一掀簾子,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那臉帶著宿醉后的疲憊,懶洋洋道:
“本來不應(yīng)該來,想想還是來了。項琰,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他說過,兩人的關(guān)系必須藏在暗處,所以不應(yīng)該來。
怕她出府連個送的人都沒有,所以想想還是來了。
項琰聞著他身上刺鼻的脂粉味,一字一句:“放心,我會還的?!?/p>
“別還,還是欠著吧?!?/p>
“為什么?”
“這樣,我才有債主的感覺?!?/p>
……
城南的宅子不算大,也不算小,卻十分的幽靜。
兩幢宅子共用一堵墻,墻邊還有一個小門,方便進(jìn)進(jìn)出出。
項琰進(jìn)到宅子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換一身打粗衣裳,將兩個宅子用腳丈量一遍,然后才開始下羅盤。
她忙得汗如雨下的時候,許盡歡就甩著兩條膀子,跟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她讓他忙自己的事去。
他說,監(jiān)督你就是我要忙的事。
她瞪他一眼,心說債主沒人性。
羅盤下完第二天,她開始干活。
一個人干,從一個清晨干到另一個清晨,餓了吃,困了睡,睡醒了接著干。
所以,每次許盡歡來的時候,她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干活。
她在睡覺的時候,他會在邊上陪著坐一會兒,然后悄然離去;
她干活的時候,他就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說著話。
有時候她聽煩了,趕他走,他不走,就跟著她。
她到哪兒,他跟到哪兒。
她氣得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許三歲。
跟三歲的孩子一樣,幼稚。
整整半年的時間,許盡歡的那個院子,總算完工。
這世上沒有天兵天將找不到的院子,她只有把院子建在地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才是真正的秘密。
為此,半年的時間,她瘦了整整十斤。
當(dāng)許盡歡順著臺階,走到地下,看到那個院子時,他呆愣了很久很久,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
“項琰,總有一天,你會名揚天下的?!?/p>
項琰不要名揚天下,她只要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不讓爹娘擔(dān)心。
養(yǎng)活自己的第一步,是開一間刻章的鋪子。
刻章鋪子開業(yè)的那天,店里總共走進(jìn)來三個人,這三人一聽刻章師傅是個女的,掉頭就走。
她從心有所盼,一下子變成了心灰意冷。
傍晚,鋪門關(guān)一半,許盡歡大搖大擺地走來了:“掌柜,我要刻章?!?/p>
項琰一看是他,“許盡歡,別搗亂?!?/p>
“誰搗亂?!?/p>
他掏出少了一角的印章,神色帶著幾分惋惜:“磕壞了,幫我再刻一枚吧。”
項琰目光掃過他的眼尾,輕聲道:“是自己磕壞的,還是別人磕壞的?!?/p>
許盡歡:“自己。”
項琰:“故意的,還是不小心?”
許盡歡:“故意?!?/p>
項琰惱了:“為什么?”
許盡歡瞇了一下眼睛,笑道:“因為……我想做你鋪子的第一個客人?!?/p>
說罷,他有些擔(dān)心地補(bǔ)了一句:“沒來晚吧,我應(yīng)該是第一個吧?!?/p>
那當(dāng)時,四下安安靜靜的,鋪子還沒有掌燈。
昏暗的光線下,他一只手肘撐著柜臺,身子斜斜的,笑意淡淡的,一副不正經(jīng)的樣子。
項琰心里又涌上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良久,她開口:“許盡歡,如果再刻一枚,你身上最后一層的遮羞布,就要被我撕開了?!?/p>
他似乎就在等著她的這句話,立刻直起身子,將手背到身后,神色一下子變得正經(jīng)起來。
“所以我在府里備了幾壇柳林酒,酒到六分的時候,那最后一層的遮羞布,我撕開來給你看呀。”
項琰的心,又怦地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