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盡歡說到這里,目光中蘊(yùn)含著一種復(fù)雜的寧靜。
“七歲我上了島,和羅叔相依為命。
島上有退隱江湖的殺手,有被朝廷緝拿的兇犯,有逃出妓院的妓女,還有翹著蘭花指的太監(jiān),也有私奔的小情侶……
我用我的鬼眼,發(fā)現(xiàn)了他們所有人的秘密。
殺手會在每殺一個人后,畫一幅畫,他畫畫不是因?yàn)橄矚g,只是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那個被朝廷緝拿的兇犯,原本是個為國殺敵的士兵。
他從戰(zhàn)場上九死一生地回來,發(fā)現(xiàn)媳婦和別的男人睡在一張床上,于是就把那個男人殺了……
就像海有肆虐和平靜的兩面,人也有兩面,一面露在外面,一面藏在里頭。
我這雙鬼眼,總能看到他們藏在里頭的東西。
后來,我來了京城。
你知道的,我來京城最主要的目的,是找姓陳的報仇。
我要用我的鬼眼,撕開他臉上的假面,讓全天下都知道,這人是個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的小人。
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
我的這雙鬼眼,竟然發(fā)現(xiàn)他雖然殺了我爹娘,卻也是個清廉正直,愛兵如子的好官。
那一刻,我無比痛恨我的鬼眼。
可痛恨也沒有用。
鬼眼該看見的東西,還是能看見。
我看見了你披著女子的外殼,有一顆比男人還堅強(qiáng)、上進(jìn)的心;
我看到了舞伎阿滿的苦苦掙扎;
看到了仇人之子陳漠北,藏在冷漠下的無可奈何;
看到呂大奶奶壓抑隱忍生活中的一點(diǎn)小歡喜;
我甚至連長平伯夫人的群狼環(huán)伺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慢慢的,慢慢的,隨著徐行的官越做越大,隨著我一畫千金難求,我發(fā)現(xiàn),我鬼眼看到的東西,和從前不一樣了?!?/p>
項(xiàng)琰問:“哪里不一樣?”
許盡歡皺著眉,臉上露出一抹,不知道該如何說的表情。
又是長久的沉默后,他開口。
“我看到阿滿藏著的與她不匹配的野心;
看到陳漠北冷漠下暗藏的報復(fù);
看到了呂大奶奶隱忍下的小貪婪;
看到長平伯夫人的一意孤行……”
他緩緩閉上眼睛,似乎是在回憶:“只有你,我看到的還是原來那個努力的,向上的你?!?/p>
“我沒有變。”
“他們也沒有變。”
許盡歡輕聲說:“阿滿如果沒有野心,她也不會在公主府寸步難行;
陳漠北如果沒有冷漠,他陳家不會一日不如一日;
呂大奶奶如果沒有貪婪,就不會被自己養(yǎng)的庶女背刺;
長平伯夫人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也不會群狼環(huán)伺……”
項(xiàng)琰:“那是什么變了?”
“我變了?!痹S盡歡突然睜開眼睛。
項(xiàng)琰身體狠狠一顫,連同她的聲音都戰(zhàn)栗起來:“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鬼眼,看不到這人世間的好東西了,看到的,都是這人世間的污濁,每個人身上的缺點(diǎn),丑陋,甚至齷齪?!?/p>
許盡歡眼睛仍然像海水一樣明亮清澈,仿佛能看穿世間一切表象。
“項(xiàng)琰,是因?yàn)槲易兞?。?/p>
“你沒有。”
“有!”
許盡歡平靜道:“我進(jìn)京是為了報仇,仇不報了,我這樣身份的人,就應(yīng)該找個地方隱居起來,連羅叔都勸我走,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走嗎?”
“為什么?”
“名利權(quán)情真好啊,它們像網(wǎng)一樣,死死地困住了我,人的貪心,總是一覽無余,我也沒有例外?!?/p>
許盡歡冷笑。
“我的署名是盡歡而散,可這些年,我散了嗎?
我沒有。
我不愿意回到那個孤島上,睜開眼睛是一片海,閉上眼睛,仍是一片海。
這個世道,一點(diǎn)一點(diǎn)吞噬著我,我變成了連我自己都憎惡的那類人,左手權(quán)力,右手算計,翻手為云,覆手為雨?!?/p>
項(xiàng)琰眼眶又紅了:“這是你后來,總悶悶不樂的原因嗎?”
“是!”
許盡歡長長嘆息一聲。
“我不想被這個世道所改變,可不知不覺中,這個世道還是改變了我。
我一開始甚至都沒有察覺,等察覺到的時候,我想回到原來,可原來在哪里?
我找不到,也回不去了。
項(xiàng)琰,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為我藏畫的那個房間,添上一幅畫了。
我已經(jīng)畫不出來了!
世人都說,眼睛連著的是心,你的心是什么樣的,你看到的就是什么樣的。
我爹是海盜,娘是妓女,我生下來,便是這世間最卑賤的人,可我的鬼眼,卻總能看到一些好東西。
而我現(xiàn)在穿著錦衣,喝著美酒,人模人樣,高高在上,卻只能看到齷齪。”
說到這里,他突然低下頭,雙目中有灼灼寒光。
“項(xiàng)琰,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項(xiàng)琰搖搖頭。
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臉上有些猙獰:“因?yàn)閺那斑@里是干凈的,是滿的,滿得能溢出來。
而現(xiàn)在這里是空的,再多的東西往里面填,它還是空的。
一個連心都是空的人,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而行尸走肉般活著,其實(shí)比死更為可怕。
所以這些年,我活得張牙舞爪,肆意妄為,不過是想證明自己還活著。
而這些張牙舞爪和肆意妄為,又為今天的禍根,埋下了引子。
徐行一死,我沒了靠山,多少人想看我倒霉。
說到底,倭寇的事情,是因?yàn)槲乙鰜砹恕?/p>
若不是我,所有人都應(yīng)該風(fēng)平浪靜地活著,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般,每個人都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這世上并沒有一種死,叫作死得其所。
可我覺得,如果我站出來,我死了,事情就能就此了結(jié),那么……是不是也算死得其所?”
“許……”
“噓——”
許盡歡第三次,止住了項(xiàng)琰的話。
“我還有最后一句話,你一定要聽我把話說完。
前面我就說過,人的可悲之處,就是不能決定自己的生,也不能決定自己的死,好像生死都由他來決定?!?/p>
他伸手,指指天上,然后,輕蔑一笑。
“這最后一回,我想自己決定?!?/p>
“你死了,那么我呢?”
項(xiàng)琰的淚,又落下來,“我一扭頭,發(fā)現(xiàn)身后空無一人,你讓我怎么活下去?”
“項(xiàng)琰,你有你自己?!?/p>
許盡歡眼神里有說不出的溫柔。
“你忘了,你已經(jīng)是棵參天大樹了,你的根牢牢地扎在土里,枝繁葉茂,你身后不需要站著任何人。”
說著,他走到小幾前,拿起那把魯班六通鎖,放在項(xiàng)琰的手上。
淡淡的月光落在那把鎖上,六根木棍泛著喑啞的光澤。
他看她良久,突然伸出長臂,緩緩將她的頭攬進(jìn)自己的懷中:“項(xiàng)琰,那五根木棍是我,第六根木棍是你。”
她從他的懷里抬起頭,“為什么?”
他低下頭,輕聲道:“我這樣一個破碎的人,一片一片又一片,唯有你,能讓我完整?!?/p>
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項(xiàng)琰,謝謝你,陪我走了這么久?!?/p>
說完,他伸出修長的兩根手指,捏住那第六根木棍,輕輕往外一抽。
剩下的五根木棍轟然倒塌。
倒塌聲中,一道聲音喊得撕心裂肺。
“許、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