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德元年,十月初一。
陳漠北休沐,在書房練字。
突然,書房的門被推開,劉恕己一臉驚慌地沖進來。
劉恕己這人,性子四平八穩(wěn),鮮少有一臉驚慌的時候。
他心里咯噔,“出了什么事?”
劉恕己狠狠喘了兩口氣:“老爺,許盡歡的宅子著火了。”
手一頓,筆尖的墨汁落下來,剛寫好的一副字毀了。
“他人呢?”
“在火里?!?/p>
陳漠北沒聽懂:“什么叫在火里?”
“回老爺,許盡歡他……他自焚了?!?/p>
自焚?
許盡歡?
怎么可能?
陳漠北冰冷的眼神直逼劉恕己。
劉恕己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老爺,千真萬確,到現(xiàn)在那宅子的火還燒著?!?/p>
陳漠北把筆一扔,蹭地起身,大踏步往外走。
劉恕己一邊命侍衛(wèi)備車,一邊追上來,壓著聲道:“我剛從那頭回來,宅子外頭已經(jīng)圍了里三層,外三層,老爺這個時候去……”
陳漠北頓下腳步,攥緊了拳頭,“我就去看看?!?/p>
……
主仆二人匆匆走出府門,馬車早就等在府門口。
一路快馬加鞭,很快就到了胡同口。
陳漠北沒有下車,掀起車窗一角往胡同深處看。
胡同深處,濃煙滾滾,火光沖天,黑壓壓的人頭攢動。
果然如劉恕己所說的,那宅子被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有看熱鬧的,有指指點點的,也有奔走相告的。
一撥人離開,一撥人又涌過來。
竟比過年還要熱鬧。
看到這一幕,陳漠北不知為何,心里莫名有些難過。
那個人雖然一輩子行事桀驁不馴,高調(diào)得離譜,卻從不希望自己成為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這場火一燒,只怕今后一個月,酒肆茶坊就都是“許盡歡”這三個字了。
“恕己啊,官海沉浮我見過很多,大部分都是權(quán)臣悍將,卻從沒見過一個小小的畫師,最后也會落得這個下場?!?/p>
陳漠北放下車簾,唇邊浮出一點悲愴的冷笑:“我雖恨他,卻也從未想過,他會是這樣的死法。”
劉恕己惋惜道:“也是被逼上了絕路。”
陳漠北一聽“逼上”兩個字,不知道為何,怒氣涌上來:“要我說,他就是自找的?!?/p>
仗著身后有一個徐行,行事狂妄到了極點,他兩耳不聞窗外事,都能時不時的聽到許盡歡的消息。
這不,徐行一死,就遭人清算了吧。
陳漠北不愿意多待,臉一沉:“回去吧?!?/p>
“是!”
馬車正要啟動,簾外傳來說話聲。
“好端端的,許畫師為什么要燒死自己???”
“活不下去了唄?!?/p>
“不就是有個做海盜的爹嗎,有啥啊,辭官不就能活了?!?/p>
“什么海盜的爹,你剛剛沒聽人說嗎,他爹是倭寇??!”
倭寇?
陳漠北看向劉恕己的瞳孔,驟然擴大。
劉恕己立刻大喊一聲:“停車?!?/p>
馬車停下。
“老爺,我這就去打聽一下?!?/p>
劉恕己扔下一句,便跳下馬車,小跑著往胡同深處走去。
他去得快,回來的卻很慢。
慢到陳漠北在馬車里,等得心急如焚。
心急如焚是有原因的。
海盜兩個字,和他陳家離著十萬八千里,無論如何都扯不到邊。
但倭寇這兩個字……
陳漠北只要聽到,心就像踏空了一步。
就在這時,簾子一掀,劉恕己迅速爬上車。
不等坐穩(wěn),他便壓低了聲音道:“老爺,打聽到一個消息?!?/p>
“說!”
“一個時辰前,刑部和錦衣衛(wèi)都收到了許盡歡的信,信里……他承認自己就是那個倭寇的孩子。”
陳漠北驚得聲音都裂開:“他為什么承認?”
他明明是海盜許淼的兒子,他娘是曹衣,上官曹衣。
他根本不是什么倭寇的孩子。
倭寇的孩子,根本另有其人。
劉恕己看著自家老爺?shù)哪樕曇魤旱酶土耍骸皠倓傇诨疬?,我還看到了一個人?!?/p>
“誰?”
“吳酸!”
劉恕己的嘴一張一合,應該是還在解釋,但陳漠北卻什么也聽不到了。
他在聽到“吳酸”這兩個字的時候,耳朵里就轟然炸開。
父親臨終前三天的一個夜里,突然對他說——
當年帶回府那個叫福寶的孩子,生父是個倭寇,這孩子后來跟了貴人,以后說不定會幫襯陳家一把。
陳漠北驚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記得那個福寶,瘦瘦小小的,也不怎么說話,但做事卻很機靈,見了他總是恭恭敬敬的。
陳漠北驚的,不是什么跟不跟貴人,更不是什么幫襯不幫襯。
他驚的是父親明知道,這人是倭寇的后代,卻還把人帶回府。
萬一呢?
父親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當時沒想那么多,就想著賤命好歹也是條命?!?/p>
父親去世后,宣平侯府的門庭日漸冷落下來,日子久了,他也就沒把福寶這事,放在心上。
人嗎,忘恩負義的多,知恩圖報的少。
哪曾想,幾年后,一個叫吳酸的五城小衙役登了門。
他跪在陳漠北面前,自稱是福寶,還說日后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侯爺只管開口。
沒錯。
吳酸才是那個倭寇的孩子!
陳漠北實在是想不明白,于是又問了一遍:“許盡歡為什么要承認?”
劉恕己搖搖頭,把聲音壓到最低:“老爺,他既然把事情都攬下來,對咱們來說,豈不是太平了?!?/p>
太平了?
陳漠北定定地看著面前的劉恕己,半晌,垂下了眼:“是啊,太平了。”
吳酸那一次上門后,陳漠北原本沒打算和他走太近,總覺得這人的身世有那么點一言難盡。
奈何,吳酸實在是會做人做事,一顆報恩的心不摻半點雜質(zhì)。
幾次接觸下來,竟讓他慢慢忽略了吳酸真實的身份。
和劉恕己一商量,陳漠北決定不近不遠地走動著。
一來,陳年往事,早就無人過問。
二來,吳酸背后是座大山,那座大山都沒有把吳酸的身份放在心上,還把他安插進了五城,那陳家怕什么?
三來,以吳酸的機靈勁兒,絕不是池中之物,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
陳家一天一天式微,正需要像吳酸這樣,忠心耿耿的人在暗下幫襯著。
于是,五城的小衙役成了宣平侯的朋友。
再于是,通過吳酸,他結(jié)交了畫師許盡歡……
一個月前,許盡歡被查出來是海盜許淼的兒子,一時間,四九城嘩然。
陳漠北聽到這個消息后,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雖然他和許盡歡算是仇人,但那三年,是真實存在的,那一頓一頓的酒,也是讓他快活的。
所以,他并不希望這人最后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緊接著,又有傳言說許盡歡是倭寇的孩子……
陳漠北這才隱隱地揪起心來,對劉恕己說,可別牽扯到咱們陳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