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中,兩輛馬車駛出客棧,直奔京城而去。
駕車的兩個鏢師,雖然長得虎背熊腰,但為人隨和,說什么都笑瞇瞇的。
許盡歡和羅叔在前一輛馬車上。
國字臉獨自一人,在后一輛馬車上。
這樣的安排是以防萬一,萬一有危險,只坐一人的馬車,跑起來會更快些。
國字臉剛開始還不同意,理由是路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忒無聊。
許盡歡怒了。
找鏢師護送的人是他,這會說無聊的人也是他,誰慣的他這么反復(fù)無常?
“你給我老老實實聽鏢師的,別跟個娘們一樣,無理取鬧?!?/p>
罵幾句,老實了。
天黑時分,馬車也平平安安地到了客棧。
客棧住一夜,天亮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外頭下起了雨。
雨霧連成一片,連路都看不清。
很多客人一看是這個天氣,索性趴在客棧不動身了。
許盡歡也是這個意思。
但其中一個鏢師說,過幾天是他兒子的百日宴,他得趕回去給他兒子操辦一下,否則媳婦不讓他上炕。
許盡歡和國字臉一商量,走他、娘、的。
很多年后,當許盡歡有了一定的人生閱歷,才悟出一個道理:雨天留人,是老天爺在替你避開危險。
……
馬車駛出幾十里,雨不見小,反而更大。
路上一輛馬車,一個行人都看不見。
兩鏢師雖然穿著蓑衣,渾身還是濕透了,凍得瑟瑟發(fā)抖。
許盡歡見狀,掀了簾子大聲喊:“找個地方避避雨,等雨小一些再走?!?/p>
鏢師相當?shù)挠薪?jīng)驗,四下一看,扭頭大喊道:“這四周有山,有林,不是歇腳的好地方,我們往前走一段再說?!?/p>
“好!”
話音剛落,許盡歡耳邊突然一聲炸響。
“砰——”
還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這聲巨響是什么,下一瞬,一股無法想象,無法抗拒的巨力,從馬車前方掀過來。
他感覺整個人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攥住,然后狂暴地撕開,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大雨如注。
此刻,除了雨聲,還有各種聲音鉆進許盡歡的耳膜。
馬痛苦的嘶鳴聲……
羅叔的哀號聲……
車轱轆碎裂的聲音……
發(fā)生了什么?
地上的許盡歡睜大了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可視線異常得模糊,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流了進來。
他伸出手,輕輕擦了下,放到眼前一看——
血!
一瞬間,許盡歡的耳朵里,什么雜聲都沒有了,只有他自己血液流動的嗡嗡聲,和心臟狂跳的悶鼓聲。
他受傷了?
怎么受的傷?
羅叔呢?
許盡歡掙扎著試圖從地上爬起來,奪回對身體的控制權(quán)。
然而,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的無力。
他只能趴在地上,半邊臉貼著泥地,任由泥水順著嘴角流進來。
許盡歡極深地吸了口氣,隨即顫抖著全數(shù)吐出。
“阿歡,你記住了,當你沒有辦法控制你身體的時候,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p>
等待什么?
等待身體的覺醒!
這是殺手張三在離開島上的前一夜,對他最后的叮囑。
他說,身體有的時候,其實比腦子的反應(yīng)更快,更誠實,你只要告訴他,我想爬起來,他接收到你的指令,就會努力做到。
“我想爬起來!”
“我一定要爬起來!”
許盡歡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
也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突然,他感覺到有一股熱流順著脊柱爬滿全身。
于是,他雙手奮力一撐。
在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中,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瞳孔一瞬間放大。
眼前是什么景象?
他們坐的馬車四分五裂。
原本兩匹活蹦亂跳的馬,都躺在地上,發(fā)出最后的嗚咽聲。
那個說起話來有兩個酒窩的鏢師,一抽一抽地躺在了地上,他肚子被炸開了一個洞,腸子都出來了。
羅叔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舅舅——”
許盡歡胸腔中發(fā)出悶悶的咆哮,那聲音如同困獸看到同類慘死后的一點哀鳴。
他想沖過去,可目光所及之處,還有三條影子在纏斗。
許盡歡定睛一看,正好看到讓他渾身戰(zhàn)栗的一幕。
那一胖一瘦兩個人手里的劍,同時刺中另一個鏢師。
那鏢師扭過頭,沖著馬車里的人,破口吼道:“跑!快跑!”
兩把劍同時拔出,血在大雨中飛出一道向下彎曲的弧度,鏢師龐大的身體,轟然倒下。
怎么就倒下了呢。
喂,快爬起來,再過幾天,你還要趕回老家,給你兒子辦百日宴呢,金手鐲你都打好了。
許盡歡踉踉蹌蹌地沖過去,用力晃了晃那鏢師的身體。
快爬起來?。?/p>
鏢師一雙眼睛直直地瞪著許盡歡,慢慢松開了拿劍的手。
許盡歡全身的血都冷了,一屁股跌坐下去,滿臉的恍惚。
兩個殺手看他一眼,便沒有再去管他。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爺而已。
兩人一步一步向馬車圍過去,陰森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
這人,才是他們這一路的目標。
終于啊。
等到了!
……
馬車里,徐正言聽那一聲跑,忽然沉沉地笑了。
跑?
往哪里跑?
千防萬防,竟然沒有防到,這兩人是如此的喪心病狂,連土炮都用上了。
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他們會在這里提前動手。
以他的估算,這里并非最佳的動手地點,再往前六十里才是。
所以他的人,都等在那里。
閻王要人三更死,不會等到五更天。
當那聲土炮炸響的時候,徐正言就知道,自己跑不了。
不遺憾。
只是對不住那對主仆。
尤其那個花錢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小兄弟。
這些年,他在四九城里見過的青年才俊不計其數(shù),卻沒有一個像許盡歡那樣,合他胃口的人。
罷罷罷,人生的最后一程,有他這樣的人陪著,也算是盡歡而散了。
唯一遺憾的,就是不曾和他好好喝頓酒。
小兄弟要是喝醉了,一定更有意思。
“那便來吧!”
徐正言從車里跳下去,站穩(wěn)了,抬手理了理衣裳,攏了攏頭發(fā)。
然后,他背起手,昂起頭,面容冷靜地從車后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