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漠北本能地后悔了,下意識想轉身就走。
可他此刻,雙腿跪在地上,竟然……竟然……起不來!
這時,孫方平從樹上跳下來,屈膝蹲到陳漠北面前,一臉凝重。
“侯爺,你趕緊回去吧,這一趟我是偷跑出來的,沒幾個人知道?!?/p>
沒幾個人知道?
陳漠北眼里透出些僥幸。
馬就在那邊,他只要跨出這一步,騎上去,沿著小樹林往前飛奔幾里,再穿過幾條大街,悄無聲息地回到侯府,就什么事情都不會有。
孫方平不會賣了他!
誰造反,誰當皇帝,與他也沒什么關系。
再說了,最是無情天家人,保著自己的性命才最重要,別的都是假的,都是虛的。
陳漠北心里徹底地松動了。
可是。
他起不來了。
那兩個膝蓋就像是死死焊在了地上,越來越沉。
他看著孫方平,張了張嘴,想問一句:為什么會這樣呢?
“許盡歡,你知道嗎,我父親曾領著一千人,騎行兩天一夜,穿過不毛之地,突襲敵營,敵營里足足有五千人。長途跋涉,以一敵五,我父親竟然還打了勝仗?!?/p>
“他和他的兵也曾被困在大漠的風沙里,整整十天十夜。所有人都以為要死在這里了,我父親說,就是死,我也要把你們的魂魄,一個一個都帶回去?!?/p>
“我父親還說,他常常做夢,夢到那些死了的兄弟們,他們一張張臉都沖著他笑,笑得他眼淚都流了下來?!?/p>
陳漠北的眼眶一點點泛紅。
他知道為什么了。
因為——
陳家不出逃兵!
孫方平見陳漠北跪著一動不動,急得哀求道:
“侯爺,求求你聽我的,趕緊回去吧,這宮門根本守不住的,你還有一家老小呢,別白白在這里送命。都怪我,這一趟我就不該來?!?/p>
是啊,他還有一家老小呢。
總該為他們想一想吧。
想想袁氏。
你們結發(fā)夫妻,她替你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委屈,你不都已經想好了,以后要好好待她,夫妻白頭嗎?
想想大兒子。
肩膀還那么單薄,怎么能撐起陳氏一族這么重的家業(yè)。
再想想劉恕己。
你臨走的時候,分明叮囑他溫好酒,等著你回來。
“侯爺,還愣著干什么?”
孫方平急得一掌拍在他的后背:“快走?。 ?/p>
這一拍,陳漠北回了神,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幾個字:“孫方平,那你呢?”
“我……”
孫方平被問得一怔,垂下了腦袋:“活該我倒霉?!?/p>
不。
不是你活該倒霉。
而是,活該倒霉的那個人是我。
早就知道何娟方要造反,偏偏選擇不管,不聽,不問,縮著腦袋過日子。
許盡歡說,是命運一步一步,推著他走上了絕路。
那么,會不會也是命運,一步一步,把我推到了這里?
許盡歡說,魂飛魄散就是他的命運。
那么,與守了幾十年的拱宸門共存亡,會不會也就是我的命運?
許盡歡說,他是心甘情愿。
那么。
我呢?
我心甘情愿嗎?
陳漠北周身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原本黯淡的眼睛里,慢慢簇起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他雙腿一掙,猛地從地上站起來。
“孫方平。”
“侯爺。”
“去敲城門,聚集所有兄弟,告訴他們叛軍沖咱們來了,讓他們立刻做好戰(zhàn)斗的準備?!?/p>
孫方平錯愕地盯著陳漠北。
陳漠北目光一厲:“怎么,要我再說一遍?”
孫方平臉上的血色,都往眼圈處聚攏,咬牙應道:“是!”
“再派腳程最快的侍衛(wèi),去通知今日當值的禁軍統(tǒng)領,讓他們立刻派人來支援。”
“是!”
“去吧。”
“侯爺!”
“滾——”
陳漠北一腳踹過去,孫方平踉踉蹌蹌地滾了。
城門敲開,隨著幾聲大吼,緊接著便是凌亂的腳步聲……
陳漠北收回視線,朝著馬屁股重重一拍。
“老伙計,先找個地方逃命去吧。”
馬吃了痛,嘶鳴一聲,便往樹林里狂奔。
陳漠北看著那畜生的影子,沒有動,嘴角是一抹苦澀的笑。
早知道是這樣,他臨出發(fā)前,就該讓十二那小畜生,替自己整一整鎧甲。
父親每一回出征,都會讓他整一整鎧甲,扶一扶盔帽。
最初,父親是在他面前蹲下來。
再大一點,他站在椅子上。
最后一次,他的身形和父親差不多高了,只需要踮一踮腳,就能夠到盔帽。
每次整完,父親都會抱一抱他。
這樣一來,他也能順勢抱一抱那個小畜生。
陳漠北長長嘆出一口氣,往宣平侯府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轉身,走上了護城河。
護城河的那一頭,古老的宮門,已經拉開了一條門縫。
生門?
死門?
陳漠北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是心甘情愿的。
因為陳家祖訓——
武將只能死在沖鋒的路上!
……
此刻。
四九城的一處城樓上,太子趙立誠和沈業(yè)云,一個站,一個坐,目光都看著不遠處的皇城。
半個時辰前,叛軍用刀卡住了北城門的空隙。
千軍萬馬涌上來,北城門破。
領兵的是呂權。
趙立誠聽著遠處的喊殺,“元吉,你猜何娟方會從何處破門?”
“若論遠近,自是南門;若論難易,必是北門?!?/p>
沈業(yè)云:“北門今日守軍統(tǒng)領是姚斷鋒,此人無勇無謀,只有一個三寸不爛之舌?!?/p>
趙立誠知道這個姚斷鋒,花銀子攀上了錦衣衛(wèi)的人,通過錦衣衛(wèi)的暗中操作,平步青云。
而錦衣衛(wèi)都是父皇的人,哪怕這個姚斷鋒是繡花枕頭一包草,誰都不敢放個屁。
趙立誠嘴角慢慢牽起一抹冷笑。
說到底,是父皇一手提拔了這個姚斷鋒。
那么,姚斷鋒看守的城門被叛軍攻破,是不是也算將了父皇一軍呢?
父皇如果聽到這個消息,會不會怒極攻心呢?
正想著,身后有腳步聲近。
“殿下!”
趙立誠頭也不回:“說!”
“呂權領兵攻打北門,北門守將陳漠北領天子一衛(wèi),殊死抵抗,現在戰(zhàn)況膠著不下?!?/p>
趙立誠心頭一驚,猛地低下頭,恰好這時,沈業(yè)云抬頭。
四目相對,眼中都是深深的狐疑。
怎么會是陳漠北?
今夜根本不是他當值啊。
不等沈業(yè)云開口,趙立誠已經臉一沉:“怎么會是陳漠北?”
“這……”
“立刻去探?!?/p>
“是!”
話音剛落,耳邊“轟——”的一聲巨響。
所有人都感覺到腳下的城墻劇烈地晃動了幾下。
沈業(yè)云急聲道:“殿下,定是那反賊久攻不下,用上了炮轟?!?/p>
趙立誠雙手握得微微發(fā)抖,半晌,沉聲道:“這么大的動靜,太子衛(wèi)不能等,也不必等,來人!”
身后有黑影走出來:“殿下?!?/p>
“命所有太子親衛(wèi),立刻進宮救駕?!?/p>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