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彌漫。
扶山和曳水緊緊貼著聞星落,對周圍嚴防死守。
然而裴凜如同一陣神出鬼沒的陰風,他們倆只瞧見深青色火焰從眼前一掠而過,下一瞬,靈魂被噬咬般的痛感令他們緊緊捂住腦袋,等再回過神時,被好好保護著的小姐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寧寧!”
謝觀瀾緊追幾步,撲面而來的火焰卻令他不得不止步。
正焦急之際,一道纖盈高挑的黑色身影出現(xiàn)在他身側(cè)。
魏螢抱著寶劍,幽幽道:“表妹應是被裴凜擄走了。這事倒也怪不得旁人,謝指揮使未曾和裴凜打過交道,不知道他一身巫術很是了得,帶走一個人對他而言并非難事?!?/p>
謝觀瀾瞥向她,“他會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裴凜絕不會傷害表妹。裴家在大魏先祖面前立過誓,世世代代效忠大魏皇族,子子孫孫絕不背叛。謝指揮使若是實在不放心,可以先帶人搜查附近的院落居所。”
謝觀瀾提著狹刀匆匆離去。
魏螢依舊站在大火四起的長街上。
她望向長街盡頭,那座巍峨聳立的燈菩薩。
燈菩薩拈花帶笑低垂眉眼,卻有橘紅火焰順著他的身體攀援而上,要將他吞入火海燃燒殆盡。
一股異樣的感受襲上心頭。
魏螢在周圍灼燒的炙熱里,察覺到了一絲涼意。
仿佛即將與老友徹底分別。
她伸手,接住了一枚墜落的火星子。
“裴凜……”
…
坍塌的花燈架子帶起一場大火,今夜小半座臨安城幾乎都陷入了火海。
燈菩薩背后的破廟。
裴凜帶著聞星落逃到這里,靠著神臺不停喘息。
仿佛生怕少女從他身邊逃走,他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副鐐銬,將兩人的手腕牢牢鎖在了一起。
聞星落看著他。
昏暗的光影勾勒出少年狼狽的姿態(tài),因為在逃亡的路上護著她的緣故,那身孔雀藍的錦袍被灼燒出深深淺淺的破洞,燎傷的冷白肌膚頗有些觸目驚心。
他身后,高大的彩塑神像深陷在陰影里,因為無人供奉的緣故,經(jīng)年累月未曾修繕,彩漆剝落蛛網(wǎng)縱橫,長夜里突出幾分莫名的猙獰。
更顯神臺之下,少年的渺小狼狽。
火勢正朝這邊蔓延,外面隱隱傳來百姓們的救火聲。
聞星落注視他的臉,平靜道:“接下來,你打算如何呢?拿我威脅謝觀瀾?還是避其鋒芒,將來另找機會?”
裴凜抬眸。
四目相對,少女琥珀色的圓杏眼無波無瀾,全然沒有面對謝觀瀾時的甜軟明媚。
心底彌漫著莫名的戾氣,他扯出一個譏嘲的笑,“你就不擔心擔心你自已?你壞了我的大事,也許我很快就會殺了你?!?/p>
聞星落彎起眉眼,“裴凜,你多少歲了?”
裴凜擰眉,“郡主前幾日,才剛問過這個問題。我多少歲,和殺不殺你有什么關系?”
少年話音剛落,外面陡然傳來凄厲尖叫:
“燈菩薩塌了——??!”
“快跑啊,燈菩薩塌了!”
尖叫聲連成了浪潮翻涌的海。
隨著震耳欲聾的轟然巨響,那座巍峨聳立的燈菩薩竟當真坍塌進了火海之中!
破廟被燈菩薩的殘軀籠罩。
橫梁難以承重剎那斷裂,無數(shù)灰塵和火星子從天而降!
幸而那座矗立的彩塑泥像支撐起一片空間,這才讓聞星落和裴凜免于被橫梁砸到。
兩人跌坐在地,聞星落嗆的忍不住捂著口鼻劇烈咳嗽。
裴凜看著她。
少女那身貴重漂亮的青金色襦裙被弄臟了,剛剛濺起的火星子在裙面灼燒出無數(shù)火洞,像是無數(shù)星星。
視線落在她被灰塵弄臟的小臉上,他扯弄著兩人腕間的鐐銬,忽然惡毒道:“你猜,謝觀瀾找得到你嗎?也許輪不到我親自動手,你就會跟我一起埋葬在這里。”
聞星落喘息了片刻,從懷袖里取出一個紙包。
她將紙包遞給裴凜,“那日我問你多少歲,你說你十八歲了。后來我問了伺候你的宮人,他們說中秋那日才是你的生辰。裴凜,你現(xiàn)在,才十七歲呢?!?/p>
裴凜盯著紙包。
猶豫片刻,他接過打開。
紙包里是一塊長壽糕。
盡管被少女揉的有些松散,但依稀能看出上面繪著“壽”字。
他握著長壽糕,“什么意思?”
“你才十七歲啊?!甭勑锹湔J真地看著他。
十七歲,如此的年輕,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
他長得清秀,又身懷天下罕見的巫術,讀書武功也很不錯。
他自已一個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他不該困在舊時的仇恨里。
少女不喜歡裴凜,甚至對他十分厭惡。
可是這一刻,她如同來自舊王朝的長姐,溫柔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
“裴凜,為什么要給自已這一生都戴上枷鎖呢?
“沒有人要求你一定要光復魏國,沒有人要求你把生命獻祭給故國。那個王朝已經(jīng)覆滅了,即便昔年的君王依舊在世,我想,他們大約也是想你放下仇恨的?!?/p>
火光傾天。
裴凜看著少女臟兮兮的小臉,良久,慢慢地移開了視線。
他將那塊長壽糕塞進嘴里,大口咀嚼。
糕點干巴巴的,他吃的噎住了。
咳嗽了幾聲,他偏執(zhí)地攥緊鐐銬,眼下的朱砂淚痣鮮紅欲滴,“別以為你示弱示好,我就會放你走。你我是大魏王朝的君臣,如果無法光復舊國,那么你我都該以死謝罪!尤其是你,你竟然投誠謝觀瀾,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我費了多大的功夫才控制住那些質(zhì)子和他們背后的家族?!如今滿盤皆輸,你真該死——”
他肆意咒罵,卻對上了一雙笑盈盈的眼睛。
他眉頭緊鎖,“你笑什么?!”
聞星落坐在地上,捧著小臉,“裴凜,長壽糕甜不甜?”
裴凜捏緊空落落的紙包,沒吭聲。
“裴凜,我不知道什么是光復舊國,什么是滿盤皆輸。我在白鶴書院讀書時,曾經(jīng)學過一句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所以你瞧,其實大家并不在意皇位上坐著的人是誰,是大魏皇族還是其他什么人。對他們而言,只要有一個溫暖的家,只要每年都有人記得他們的生辰,就已經(jīng)是很幸福的事了。
“裴凜,我已經(jīng)找到了我的家,也找到了會牢牢記得我生辰的人。我厭惡戰(zhàn)爭、厭惡爭權奪勢,我希望天底下有更多的人,能夠擁有我所擁有的這些。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