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京城。
黑云壓城城欲摧。
四十萬鎮(zhèn)北軍,如同一片黑色的怒海,兵臨城下。
自慶州陳慶之獻城歸降,沿途州縣皆望風而降,大軍一路收編,勢如破竹,兵力已然擴充至四十萬之眾。
旌旗蔽日,刀槍如林。那股沖天的殺氣,讓巍峨的京城城墻都為之顫抖。
蕭逸塵勒馬立于陣前,遙望著那座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城池。
百感交集。
那里有他童年的回憶,有他少年時的意氣風發(fā),也有他與慕容云歌青梅竹馬的過往。
可如今,他卻要親手將它攻破。
這一切,都像一場荒唐的夢。
他回頭看了一眼。
不遠處,那輛華貴的馬車,安靜得與這片肅殺的戰(zhàn)場格格不入。
那個女人,又在想什么?
她究竟想做什么?
這些天,他問過自已無數(shù)遍。
可他得不到答案。
他只覺得,自已從頭到尾,都只是她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王爺?!?/p>
龐萬里催馬來到他身邊,臉上是難以抑制的激動。
“全軍已集結(jié)完畢,請王爺下令吧!”
蕭逸塵收回思緒,看著眼前這座堅城。
無論如何,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
他沖著身邊的傳令官點了點頭。
傳令官縱馬而出,奔至護城河前,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吶喊。
“城上的人聽著!”
“我等奉鎮(zhèn)北王之命,前來清君側(cè),靖國難!”
“爾等速速打開城門,恭迎王師入城,肅清朝野!若敢頑抗,城破之日,一律按亂臣賊子論處,殺無赦!”
洪亮的聲音在城下回蕩,卻只換來城頭死一般的寂靜。
數(shù)十萬大軍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城內(nèi)的回應。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
馬車內(nèi)。
沐瑤掀開車簾一角,平靜地看著那座巨大的城池。
京城。
對這具身體而言,是故鄉(xiāng)。
對她而言,卻是最終的戰(zhàn)場。
贏,她將君臨天下,把命運徹底掌握在自已手中。
輸,便是萬劫不復,死無葬身之地。
她面上毫無波瀾,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卻早已冰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城墻之上,終于有了動靜。
一陣甲胄碰撞之聲響起,一隊身著金甲的禁軍出現(xiàn)在城頭,分列兩旁。
緊接著,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在眾人的簇擁下,緩緩走上了城樓。
那人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九龍盤繞的龍袍,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一股生殺予奪的威儀。
正是大周皇帝,蕭景南。
他站在城樓的正中央,身后是飄揚的龍旗。
他就那么一個人,面對著城下四十萬虎狼之師,臉上卻沒有半分懼色,反而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蔑視。
仿佛城下的不是能顛覆他江山的四十萬大軍,而是一群不成氣候的螻蟻。
蕭逸塵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了。
那是他的兄長。
也是他如今,不共戴天的敵人。
龐萬里和陳慶之等人,也都面色凝重。
皇帝親臨城樓,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宣戰(zhàn)。
他要用天子的威儀,來瓦解鎮(zhèn)北軍的士氣。
蕭景南的視線,在城下黑壓壓的軍陣上掃過。
他沒有理會那個還在叫囂的傳令官,也沒有去看為首的蕭逸塵。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輛格格不入的馬車上。
他笑了。
那笑意,在天子威儀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刺眼。
“朕的皇弟,逸塵?!?/p>
雄渾的聲音,裹挾著內(nèi)力,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戰(zhàn)場,壓下了所有的喧囂。
“還有朕的好弟妹,鎮(zhèn)北王妃?!?/p>
“城下風大,何不上前來,與朕說說話?”
這番話,與其說是邀請,不如說是命令。
那親昵的稱呼,那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無一不在彰顯著他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以及對城下這四十萬大軍的全然蔑視。
蕭逸塵的身體繃緊了。
兄長……
這兩個字,再次化作沉重的枷鎖,套在了他的心上。
他下意識地側(cè)頭,看向那輛馬車,臉上是無法掩飾的掙扎與茫然。
馬車的車簾,被一只素手輕輕掀開。
沐瑤并未露面,只有清冷的聲音從中傳出。
“王爺,皇上叫我們呢。”
她的調(diào)子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卻讓蕭逸塵狂跳的心,詭異地安定了幾分。
是啊,她還在。
這個瘋子一樣的女人還在。
事已至此,還有什么可選的?
蕭逸塵沒有再猶豫,調(diào)轉(zhuǎn)馬頭,與那輛緩緩駛出的馬車并行,朝著城墻的方向走去。
四十萬大軍的陣列,自動向兩旁分開,讓出一條通路。
所有人的視線,都匯集在那并肩前行的一人一車之上。
在距離城墻百丈的位置,蕭逸塵勒住了韁繩,馬車也隨之停下。
他仰起頭,看著城樓上那道明黃色的身影,那張與自已有七分相似的臉。
曾經(jīng)的兄友弟恭,如今的兵戎相見,一幕幕畫面在腦中閃過,讓他胸口堵得發(fā)慌。
車簾再次被掀開,沐瑤從車上走了下來。
她沒有換上戎裝,依舊是一身華美的宮裙,肩上披著雪白的狐裘,在這肅殺的戰(zhàn)場上,美得觸目驚心,也詭異得讓人心悸。
她站到蕭逸塵的身旁,與他一同,仰視著城樓上的帝王。
蕭景南的視線,在沐瑤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后又落回到蕭逸塵的臉上。
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那是一種長兄看著不懂事的弟弟胡鬧時,才會有的無奈與縱容。
“逸塵,朕聽說,你打著‘清君側(cè),靖國難’的旗號,一路從北境,打到了朕的皇城腳下?!?/p>
“你說,有奸臣蒙蔽圣聽,挾持于朕,才不得不行此大逆不道之舉?!?/p>
蕭景南說著,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仿佛十分認可這個理由。
“朕的皇弟,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忠君愛國,宅心仁厚?!?/p>
這番話,讓蕭逸塵的臉瞬間漲紅。
城樓之上,蕭景南攤開雙手,往前走了一步,將自已完完全全暴露在四十萬大軍的視線之下。
“可是你看?!?/p>
“朕,蕭景南,大周的天子,現(xiàn)在就好端端地站在這里?!?/p>
“朕的身后,是朕的禁軍,朕的文武百官?!?/p>
“朕想問問你,逸塵?!?/p>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狠狠砸在蕭逸塵的心上。
“你說,是哪個奸臣,蒙蔽了朕?”
“你又說,國難當頭,可朕的江山,安穩(wěn)如常。這難,又在何處?”
“你口口聲聲要救朕于水火,可朕現(xiàn)在,就在你的面前?!?/p>
“朕的皇弟,你還有何話說?”
轟!
蕭逸塵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造反的合法性,在這一刻,被蕭景南用最直接,最殘忍的方式,當著四十萬大軍的面,撕得粉碎。
是啊,清君側(cè)。
可君王就在眼前,好端端的,何須你來清?
靖國難。
可國泰民安,四海升平,這難,又從何而來?
剩下的,只有兩個字。
謀反。
一股巨大的羞恥與荒謬感,瞬間將蕭逸塵淹沒。他感覺自已就是個笑話,一個被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小丑。
他身后的四十萬鎮(zhèn)北軍,也出現(xiàn)了騷動。
“這……”
“皇上……皇上真的在城樓上?!?/p>
“那我們……我們這算什么?”
竊竊私語聲匯成一片嗡鳴,軍心,開始動搖了。
龐萬里與陳慶之等人,面色凝重。
他們都清楚,這是蕭景南的陽謀。
他用自已做誘餌,用皇權(quán)天威做武器,要從根基上,瓦解他們的士氣。
這一招,狠辣,且無解。
蕭逸塵嘴唇翕動,臉色慘白,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能說什么?
說你該死,因為你要殺我?
這些私怨,在“家國大義”面前,顯得何其蒼白無力。一旦說出口,他便坐實了因一已之私而起兵造反的罪名,會立刻失去所有將士的擁護。
城樓上,蕭景南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嘴角的弧度愈發(fā)上揚。
他贏了。
這場戰(zhàn)爭,還沒開始,他就已經(jīng)贏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一個清脆的女聲,不疾不徐地響了起來。
“王爺沒什么好說的。”
所有人的視線,瞬間集中到了那個站在蕭逸塵身旁的女人身上。
沐瑤抬起臉,平靜地看著城樓上的蕭景南。
那張絕美的臉上,甚至還帶著一抹淺淡的笑意。
“但妾身,有話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