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青鸞鎮(zhèn)外,荒草萋萋,一座墳靜立斜陽之中,墳前石碑上刻著“崔一渡之墓”五個字,字跡蒼勁,卻透著悲愴。
一名青年立于墳前,手中抱著一個長形木盒,靜立良久。
青年緩緩跪下,雙手顫抖著,在墓碑前挖土,手指被碎石劃破也渾然不覺。泥土翻開,木盒輕輕放入坑里,又把泥土一捧一捧覆蓋上木盒,直至將其完全掩埋。
“哥哥……我來晚了……”一行清淚滴落在泥土上,滲入大地,如同他再也無法握住的那縷衣角。
他抬起頭,望著天邊殘陽,說道:“我會替你討回公道!”
……
濟州,江府。
秋雨淅瀝,打在漢白玉石階上,濺起細(xì)碎水花。
江斯南獨坐窗前,用綢布擦拭著一個木雕小像,指尖輕輕拂過刻痕,仿佛撫著舊日時光。那木雕正是崔一渡的模樣,眉目沉靜,嘴角微揚,一如最后那個黃昏前的微笑。
江斯南低聲道:“老崔,我一年沒有出門,都在家里練功,你教我的披云劍法,我已練至第八重,只差一重便能破境,劍意通玄。等我劍成之日,我就把‘煞夏’找出來,給你報仇?!?/p>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踏碎雨簾。江斯南聽聞,立刻收起木雕,藏于袖中。
柏靈緩步而來,手中端著一個精美的瓷碗,輕放在桌上,柔聲道:“公子,你這些日子聲音總是沙啞,我給你熬了川貝銀耳羹,潤潤喉吧?!?/p>
“多謝!”江斯南抬眼看向柏靈,目光微動,隨即端起碗,把羹湯一飲而盡,熱意順著喉嚨滑下,臉上露出一絲久違的暖意,“甜味正好,冷熱適中,正合我意?!?/p>
柏靈垂眸輕笑,指尖不經(jīng)意掠過碗沿,低聲道:“你喜歡就好,我每日都給你熬一碗。”
“不用這么麻煩,你也很忙,這陣子府中事務(wù)繁雜,莫要為我操勞太過?!苯鼓下曇粑㈩D,目光落在柏靈袖口一道細(xì)微的裂痕上,那痕跡似被利器所傷,邊緣還沾著未干的水漬。他心頭一緊,卻只輕輕將碗推回,不愿多問。
“不麻煩的,我可以應(yīng)付過來?!?/p>
江斯南看著柏靈眼珠里的血絲,知道她一直熬夜整理賬冊,早已超負(fù)荷支撐。自從母親教她學(xué)習(xí)打理江家部分生意,她便日日如此,從無怨言。
而這個姑娘心細(xì)如發(fā),賬本上的每一筆收支都清清楚楚,連最細(xì)微的零錢去向也記錄在冊??山鼓现?,她記下的何止是銀錢流水?那一頁頁墨跡背后,是她多日的疲憊與堅持。
不僅如此,她每日照顧江斯南的起居飲食,按時送來衣物吃喝,從不遲到。
有一日,江斯南睜開眼,發(fā)現(xiàn)枕頭邊多了一個木雕小像,正是柏靈雕刻的。他很驚訝,柏靈從未見過崔一渡的真容,卻能憑他只言片語的描述,雕出如此神韻,那眉梢眼角的溫柔,竟與記憶中分毫不差。
當(dāng)時,江斯南握緊木雕,指尖微微發(fā)顫,眼淚都流了出來。過了兩日,他才發(fā)現(xiàn)柏靈手指有血痂,不禁抓住柏靈的手腕,急切道:“你雕刻時傷了自已,為何不說?”
柏靈一怔,低下頭,聲音幾不可聞:“我只是想讓你記得他,也記得……有人一直在你身邊。”
江斯南喉頭一澀,欲言又止。自此后,他每日晨起,必先看向枕畔木雕,再望向簾外那抹忙碌的身影。
……
江斯南正在發(fā)愣,柏靈忽然輕聲道:“公子,外面雨停了?!?/p>
江斯南說道:“小河最近做得可順手?”
“小河跟著我學(xué)賬目,上手很快,還幫我整理了庫房的新舊單據(jù)。他人仔細(xì),連陳年霉賬都能理出頭緒。前日還發(fā)現(xiàn)下面送上來的賬冊有三筆錯賬,及時補上了漏洞。”柏靈語氣平淡,卻掩不住眼底一絲欣慰。
“小河跟你一樣,做什么事情都細(xì)致入微,令人放心。可惜……”
可惜他再也不能習(xí)武了。
江斯南抬眼望向窗外初晴的天色,胸口泛起一陣悶痛,仿佛壓著千斤石頭。
柏靈輕聲道:“小河說,能用一支筆守住江家的賬本,比握劍更有意義?!彼D了頓,指尖撫過桌子邊緣,“他說,公子失去的,他不能再替您拿回來,但至少,不讓一分一毫再從眼皮底下流失?!?/p>
江斯南默然良久,窗外陽光斜照進來,仿佛也為之微暖。他轉(zhuǎn)身時,卻見柏靈已立在門邊,手中捧著一套新漿洗過的衣裳,陽光勾勒出她纖細(xì)的身影,衣角還沾著未干的水汽。
柏靈把外袍給江斯南披上,說道:“公子,夫人說下個月初七,在靈秀山莊有一個武林群英會,邀你前去觀禮。公子劍法精妙,說不定能借此機會,在武林嶄露頭角。”
江斯南沉默一陣,最終開口:“我就不去了,讓允安他們陪我娘一起去吧。”
柏靈點頭,沒再多言,只輕輕將江斯南的衣領(lǐng)撫平。
江斯南突然想起塵無垢,問道:“柏靈,我娘籌備醫(yī)館的事,塵無垢可有回信?”
柏靈抬眼,輕聲道:“前日來了封信,說藥材已備齊,只待醫(yī)館落成便可運送過來。他還說,有些草藥要到高山采擷,恐怕要遲些時日。但他已親自帶人守在山腳,只等天氣轉(zhuǎn)好,便入谷尋藥?!?/p>
江斯南聽著,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木雕的紋路,低聲道:“塵無垢深得何神醫(yī)真?zhèn)?,不僅醫(yī)術(shù)精湛,更難得的是胸懷仁心。他曾說‘醫(yī)館落成之日,愿執(zhí)藥鋤入門,為蒼生問疾三年’,就這份氣度,便足以令江湖豪杰刮目相看?!?/p>
柏靈說道:“是啊,夫人打算把醫(yī)館贈予他,他怎么都不要,只說‘愿為醫(yī)者,不為產(chǎn)主’,他這話傳出去,連靜安齋的師太都贊嘆不已。”
這時候,一個侍從從遠處跑來,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公子,老爺請你過去一趟?!?/p>
江斯南應(yīng)了一聲,起身整理了下衣角,說道:“這么猴急,又忘了規(guī)矩?!?/p>
“是,小的知道了,一定改?!?/p>
“這話你說了多少次!”
“小的知錯了。”
“走吧。”
江斯南邁步前行,背影在廊下被斜陽拉得修長。
柏靈立在原地,望著他漸行漸遠,指尖悄然蜷緊,又緩緩松開。
風(fēng)過檐角,吹起她一縷碎發(fā),也吹散了那句未曾出口的話——有些陪伴,不必言語,卻早已融入日復(fù)一日的晨昏與煙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