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李衛(wèi)濤的聲音壓低了:“有!玉皇山下老倉庫,有個姓王的保管員,我老排長!你帶山河就在市醫(yī)院等著,哪兒也別去!我給他掛電話!”
……
吉普車引擎的轟鳴聲在市醫(yī)院門口剎住時,卷起的雪粒子撲了李衛(wèi)東一臉。
王排長跳下車,舊軍棉襖的領(lǐng)子豎得板正,眼神掃過李山河吊著繃帶的胳膊,只撂下一句:“上車,路上說?!?/p>
車門一關(guān),嘎斯69便扎進了白茫茫的國道,車轱轆碾過凍硬的雪殼,顛得人骨頭縫發(fā)酸。
王排長把著方向盤,后視鏡里映出他緊抿的嘴角:“衛(wèi)濤電話里支吾半宿——你們整的這‘山貨’,夠燙手啊?!?/p>
李衛(wèi)東嘿嘿一笑:“老哥這事啥話,對別人來說是燙手,對您來說……”
話未說完,但是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吉普車卷著雪沫子沖進樺樹溝的時候,彪子正蹲在院門眉飛色舞的跟不知誰家的小媳婦哇哇吹牛逼呢。
瞅這小子這損色,估計是又要得吃了。
眼瞅著有車到達,彪子趕緊迎上去,小心的扶著李山河下了車,“二叔,沒啥事兒吧?”
李山河搖搖頭,壓低聲音開口問道:“村里沒出啥幺蛾子吧?”
彪子晃了晃大腦袋,“二叔,能出啥幺蛾子啊,你放心,今兒頭午俺門都沒出,這屯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安全著呢。”
李山河一頭黑線,誰跟你說這個了!
王排長跟著李衛(wèi)東隨后下了車,徑直走到院子角落那堆蓋著厚厚積雪的油氈布前。
彪子機靈,趕緊把壓著的枯枝爛葉扒拉開。油氈布掀開一角,露出底下被分解得七零八落的老虎部件。
攤開的斑斕虎皮凍得硬邦邦,旁邊是剁成幾大塊、同樣凍得發(fā)白的虎肉,最顯眼的是那堆用破麻袋勉強兜著、還帶著暗紅血冰碴子的粗大虎骨。
王排長的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腮幫子上的肌肉狠狠抽動了兩下。
他蹲下身,手指頭捻了捻虎皮邊緣凍硬的毛茬,又掂起一根足有小臂粗、帶著關(guān)節(jié)的腿骨。
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斷口,喉結(jié)上下滾動,半晌,才重重地、帶著肉疼似的“唉!”了一聲,把骨頭扔回麻袋。
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冰碴,目光沉沉地看向李衛(wèi)東,那眼神復(fù)雜得很,有惋惜,有無奈,還有點“暴殄天物”的責備。
李衛(wèi)東臉上那點笑紋更深了,帶著點山里人特有的憨厚和心照不宣,微微點了點頭,啥也沒說。
都是千年的狐貍,誰也別唱聊齋。王排長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氣,一揮手:“裝車!”
兩個小年輕立刻麻利地動起來,小心翼翼地把虎皮卷好,虎肉、虎骨搬上吉普車后斗。
臨上車前,王排長腳步頓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靠著門框、胳膊吊著繃帶的李山河,又看看李衛(wèi)東,聲音壓低了些:“衛(wèi)濤那邊,有數(shù)。你們…好自為之?!?/p>
說完,拉開車門鉆了進去。吉普車引擎轟鳴,卷起一片雪塵,很快消失在屯子口。
彪子眼巴巴瞅著那吉普車屁股,咂咂嘴:“大爺,這鐵疙瘩…真帶勁兒!”
李衛(wèi)東踹了他屁股一腳:“帶勁兒個屁!錢沒到手呢!去!收拾東西!帶你二叔進城養(yǎng)幾天膘!”
接下來的日子,樺樹溝的苦寒被通化城里的煙火氣沖得干干凈凈。李衛(wèi)東揣著顆定心丸,腰桿子都挺直了幾分。
爺仨就在通化開啟了“逛吃”模式。
第一站直奔快大!
彪子捧著個滾燙的鋁飯盒,眼珠子瞪得溜圓。
老師傅手里鐵鏟翻飛,油亮的冷面在鐵板上滋滋作響,磕個雞蛋上去,金黃的蛋液瞬間包裹住面條,再豪氣地撒上大把蔥花、香菜、洋蔥、辣椒面,最后淋上一勺秘制醬汁。
彪子一口下去,燙得直哈氣,嘴里含糊不清:“香!真香!比咱屯子豬油米飯香多了!”
市里頭更是熱鬧。
街角支著個小炭爐,上面架著口平底鍋,攤主手法嫻熟地舀一勺稀面糊,手腕一轉(zhuǎn),攤成個薄薄的圓餅,磕上雞蛋抹勻,撒芝麻翻面,刷上甜面醬辣醬,卷上脆生生的土豆絲、生菜葉。
李山河左手吊著繃帶,右手捏著熱乎的雞蛋餅,吃得顧不上說話,只覺得這軟乎噴香的滋味,比山里的野味還熨帖。
最讓爺仨惦記的,是二道江那片飄著香氣的夜市。
一口大鐵鍋里,奶白色的雞湯咕嘟咕嘟翻滾著,里面沉浮著串串方方正正的干豆腐。
老板把豆腐串撈出來,浸在熱雞湯里,撒上翠綠的香菜末、鮮紅的辣椒油,再淋點蒜汁。
雞湯的鮮醇,豆腐串吸飽了湯汁的軟韌,在寒夜里吃上一碗,渾身都暖透了。彪子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咂么砸么嘴,把碗往前一遞,“老板,再來一碗!”
當然,少不了通化最拿得出手的——葡萄酒!
晚上回到招待所那間彌漫著消毒水和陳舊被褥味兒的小房間,爺仨就著從食堂順回來的花生米和豬頭肉,對著瓶口你一口我一口。
琥珀色的酒液滑入喉嚨,初時微酸澀口,繼而泛起山葡萄特有的馥郁果香,最后是綿長的回甘。
暖氣烘著,酒勁慢慢上來,彪子臉蛋紅得像猴屁股,大著舌頭:“大…大爺!這…這比咱小燒有勁兒!還…還甜!”
李山河也難得放松,靠著暖氣片,受傷的胳膊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只覺得一股暖流從胃里散到四肢百骸。
李衛(wèi)東小口抿著,瞇著眼咂摸滋味,末了,小心翼翼把剩下的小半瓶塞進自已破提包里,嘟囔著:“給你邢爺…還有那虎崽子…留點…”
窗外是通化城闌珊的燈火,窗內(nèi)是酒香彌漫、暖意融融。
連日的驚心動魄、雪原跋涉的艱辛、虎口余生的后怕,仿佛都被這葡萄酒的醇香和市井的煙火暫時沖淡、熨平了。
爺仨吃飽喝足,癱在硬板床上,很快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
李衛(wèi)東在睡夢中還咂了咂嘴,似乎回味著那葡萄酒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