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是化不開的濃稠蜂蜜,將整片大興安嶺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歸家的山路,寂靜無聲。
沒有了二憨在前面開路,在林間撒歡的身影,李山河和彪子都覺得渾身不自在。
彪子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尿素袋子,走在前面,他幾次張嘴想說點什么,打破這要命的沉悶,可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
他知道,李山河此刻心里堵得慌。
李山河跟在后面,手里拎著兩把小鏟子,那把五六半自動步槍斜斜地背在身后。
他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路旁的密林。
總覺得,下一秒,那個熟悉的身影就會從林子里躥出來,用它那顆碩大的腦袋,親昵地蹭他的褲腿。
可他心里比誰都清楚。
二憨,不會再回來了。
它的世界,從那個小小的農(nóng)家院,擴展到了這片無垠的林海。
它有了自已的媳-婦,很快,或許就會有自已的孩子。
它將在另一片山頭,建立屬于自已的王朝。
李山河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
這感覺,真他媽像嫁閨女。
不,比嫁閨女還操蛋。
嫁閨女好歹能回門,逢年過節(jié)還能見著。
這“傻兒子”一走,再想見一面,就得看老天爺給不給緣分了。
“二叔,你說……二憨它以后,還記得咱不?”彪子終究是沒忍住,悶聲悶氣地問了一句。
“肯定記得?!?/p>
李山河的回答,斬釘截鐵,沒有半分猶豫。
“那它……還會回來看看不?”
李山河沉默了。
他呼出一口長氣,胸口的郁結(jié)仿佛也散了些許。
“誰知道呢。也許吧。等它想咱了,沒準就回來了?!?/p>
兩人一路無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沒了二憨這個“超級勞力”,那兩個裝滿山菜的尿素袋子,顯得格外沉重。
兩人輪換著背,等回到朝陽溝村口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家家戶戶的窗戶里,透出溫暖的橘黃色燈光,煙囪里冒出的裊裊炊煙,在清冷的空氣中,彌漫著飯菜的香氣。
這就是人間的煙火。
李山河心里那股因離別而生的空落,被這股熟悉的味道,沖淡了幾分。
他剛一進院子,一道小小的身影就跟顆小炮彈似的,從屋里沖了出來。
正是李山峰。
“二哥!你可算回來了!”
李山峰一臉興奮,先是圍著李山河轉(zhuǎn)了一圈,然后伸長了脖子,往兩人身后使勁瞅。
“咦?”他撓了撓頭,臉上是大大的疑惑,“二哥,二憨呢?!”
在他想來,每次二哥進山,二憨都是最高興的那個,回來時也肯定是第一個沖進院子的。
今天這是怎么了?
李山河本來就心情郁悶,李山峰這純屬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心頭火起,把手里的鏟子往墻角一扔,發(fā)出“哐當”一聲脆響。
“找它媳婦去了!”
他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徑直進了屋。
“找媳婦?”
李山峰愣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圓,小腦瓜里全是問號。
老虎……也需要找媳婦嗎?
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別的東西吸引了。
彪子“嘿咻”一聲,將肩上那個沉甸甸的尿素袋子扔在地上。
袋子口沒扎緊,幾根肥嫩翠綠的大葉芹,從里面探出頭來。
李山峰的眼睛,瞬間就亮了!
那光芒,比天上的星星還耀眼!
他立刻把“二憨找媳婦”這個深奧的問題拋到九霄云外,整個人像只發(fā)現(xiàn)了寶藏的倉鼠,貼著那兩個尿素袋子開始打轉(zhuǎn)。
他湊上去,把鼻子埋進袋子口,狠狠吸了一大口。
“嗷嗚!香!”
一股混合著泥土芬芳和植物清香的獨特氣味,讓他整個人都醉了。
他伸出小手,指尖輕輕捏出一根大葉芹,放在眼前端詳。
那嫩綠的葉片,肥碩的莖稈,簡直是世界上最美的藝術(shù)品。
他又從另一個袋子里,翻出了一小撮頂花帶刺、肥嫩無比的刺老芽。
“嘿嘿……嘿嘿嘿……”
李山峰抱著那幾根刺老芽,發(fā)出了傻呵呵的笑聲,哈喇子都快掛到地上了。
彪子看著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兒,好笑地搖了搖頭:“三叔,二叔可是把你的菜單都給整齊了?!?/p>
“二哥!你們太厲害了!”
李山峰由衷地贊嘆,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小星星。
他不再理會任何人,蹲在地上,興致勃勃地開始“盤點”戰(zhàn)利品。
“大葉芹!這么多!夠包三頓餃子了!”
“呀!還有猴子腿!炒肉!必須炒肉!”
“我滴個乖乖!這刺老芽,也太嫩了!”
屋里,李山河洗了把臉,換了身干凈衣服,心里的煩悶也跟著污水流走了不少。
他看著院子里那個圍著一堆野菜傻樂的弟弟,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小子,真是個活寶。
有這么個開心果在,什么煩心事,好像都能被他那股子對食物的熱情給融化了。
田玉蘭和吳白蓮她們也從屋里走了出來,看到那滿滿兩大袋子的山菜,也是一臉驚喜。
“當家的,你們這趟可沒白去,采了這么多好東西?!碧镉裉m笑著說。
吳白蓮?fù)χ亲?,走過來,拿起毛巾心疼地幫李山河擦掉臉上的泥?。骸袄蹓牧税??快進屋歇著,飯馬上就好了?!?/p>
家的溫暖,是治愈一切的良藥。
李山河看著眼前這些關(guān)心自已的人,心里的那點離愁別緒,徹底煙消云散。
他想通了。
二憨的離開,不是結(jié)束,而是一個新的開始。
是它虎生的開始,也是自已……新生活的開始。
他不能總活在過去,也不能總把二憨當成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他有自已的生活,有自已的家人需要守護。
晚飯,異常豐盛。
薺薺菜豬肉餡的餃子,是李山峰帶著李山霞下午撅著屁股在大棚里挖的,鮮得人眉毛都要掉了。
刺老芽用開水焯過,直接蘸大醬,那股獨特的清香和鮮嫩,是春天的味道。
猴子腿和肥瘦相間的豬肉片一起爆炒,鑊氣十足,是下飯的絕配。
李山河胃口大開,一連干了三大碗高粱米飯。
李山峰更是吃得滿嘴流油,小肚子撐得滾圓,最后是挺著肚子被王淑芬給拖回屋的。
吃過晚飯,李山河坐在炕頭上,點了一根煙,開始盤算接下來的事。
大棚的火墻已經(jīng)砌好,再過些日子,地里的凍土該化透了,育苗、開犁、春耕……一樁樁一件件,都得提上日程。
還有鹿場的那些梅花鹿,也該從臨時的窩棚里,搬進寬敞的新家了。
生活,依舊要繼續(xù)。
而且,要過得越來越好。
他正想著,李山峰又鬼鬼祟祟地湊了過來。
“二哥……”
“又嘎哈?”李山河斜了他一眼。
李山峰搓著手,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他從懷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塞到李山河手里。
“二哥,這……這是我孝敬您的?!?/p>
李山河拿著那幾張錢,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