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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猶豫,亦是一種態(tài)度。

做官難,想做一個好官更難。

  早在離開湖廣,奔赴京師之前,李斌就曾躺在那老家茅屋的草席上,無數(shù)次暢想過自己的宦途官路:

  靈魂中那個不同于當(dāng)前的時代記憶,留給李斌的認(rèn)知、見識以及思想、思維模式,都讓他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即便是最親密的家人,也從來不曾理解過李斌...

  他想做什么?他喜歡什么?

  無人知曉。

  只關(guān)注地里收成如何?林府今年會不會漲租?歲末又能不能割上二兩豬肉打打牙祭的李斌父母、姊妹兄弟,恐怕到今日為止,都不敢想,他們的孩子、弟弟,早在孩童時期,就開始思考起“該怎么做官”,這個無數(shù)人一輩子都不曾想過,亦不敢想象的問題。

  李斌認(rèn)為自己是孤獨(dú)的。

  在漫長的16年里,沒人可以和他交心,沒人可以傾聽李斌的訴說。

  那種仿佛被一個時代所孤立的孤獨(dú)感一直縈繞著李斌。所以,直到現(xiàn)在,哪怕他手里不缺錢,也依舊沒有請下人照顧自己的起居;所以,他會將自己的住所,選在熱鬧的黃華坊...

  曾經(jīng)初入社會時,那令李斌無比嫌棄的,隔音奇差的狹小出租屋,如今反而成了李斌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刻,都最是懷念的東西。以至于,在更加“陌生”的京師,他只有伴著坊間的喧鬧,才能安心入睡。

  時間一久,李斌似乎也習(xí)慣了這種感覺,習(xí)慣了這種孑然一身的生活狀態(tài)。

  科舉放榜后的鹿鳴宴上,看著被人群簇?fù)碇臓钤Z,李斌只是默默品著杯中美酒。順便自娛自樂地暗自揣測一下,自己的那些同年們,到底是欽佩于姚淶的文采?還是欽佩于他那個都御史老爹的風(fēng)采...

  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所謂的金榜排名,又有幾分真,幾分假?誰能真正說得清白。

  默默地吃著那些幾乎無人問津的佳肴,混了個肚圓后,李斌就離開了鹿鳴宴。

  沒人發(fā)現(xiàn)他走了,就像是,從來沒有人注意過他的到來...

  可以說,在進(jìn)入戶部工作以前,李斌的存在一直都是一個小透明。

  原本,李斌也想過,就這么一直透明下去,最后在史書上留下一筆“某某年某月某日,原任戶部侍郎,或者郎中李斌卒”,然后附上一份簡單的個人生平:

  “斌,漢陽府漢陽縣人。弱冠登嘉靖二年科,授主事。滿六載,晉員外;滿九載,外任某州同知;滿十二載,升某府知府;滿六載,任戶部郎中。年六十,乞骸骨,賜馳驛歸。竟以壽終,恩遇不替?!?/p>

  想吃點(diǎn)什么能吃;想看看山水能看,順便在自己有能力做到的時候,盡可能讓自己所牧之民,生活好過那么一點(diǎn),李斌便心滿意足了。

  所以,在李斌的原計劃中,朝堂紛爭?那是什么東西?又與我何干?

  該收稅的收好自己轄地的稅、該促進(jìn)農(nóng)耕的促進(jìn),在做好自己的工作之余,無論是絲竹弄弦,還是寄情山水。哪個不比在朝堂上,斗來斗去要香?

  直到,現(xiàn)在...

  在寫完回稟秦左堂的陳條,并差一皂隸將自己的手本與廣邀京師豪富的請?zhí)腿ズV會館后,李斌便坐在桌案前,開始發(fā)起了呆。

  早在李斌發(fā)呆前,同僚們的求情奏疏大多都已寫完。另一名觀政進(jìn)士王召的求情奏疏,更是篇幅遠(yuǎn)甚同僚,其疏不僅辭藻華麗,字里行間要求嘉靖帝將羅洪載交有司審理,而非讓錦衣衛(wèi)獨(dú)斷的態(tài)度,更是表現(xiàn)得異常堅決。

  儼然一副“吾輩讀書人,沒有孬種”的架勢,就差直接在奏疏里怒噴嘉靖昏聵,聽信鷹犬讒言,構(gòu)陷忠良了...

  至于,李斌是怎么知道王召寫了什么的?

  還不是那小子一寫完奏疏,便拿著它四處“求人斧正”...

  表面上是虛心請教,實(shí)則,就是積極表態(tài)。

  那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為羅洪載求過情的表現(xiàn),用力實(shí)在是太猛了。

  “漢陽,已經(jīng)酉時一刻了,你還不歸家嗎?”

  就在李斌仍舊坐在桌案前發(fā)呆時,剛剛換好便服,準(zhǔn)備散衙回家的閆立,慢慢走到李斌的桌案前。

  看著李斌手邊,那已經(jīng)涼掉的清茶和早就鋪開的宣紙,還有那磨到一半,又不知為何忽然停下的徽墨。

  閆立似乎猜到了李斌在想什么:

  “可是在為洪峰之事焦惱?”

  “閆主事,當(dāng)真是人老成精,什么都瞞不過你?!?/p>

  閆立的詢問,驚醒了李斌。在下意識地掛起微笑,并略作思索后,李斌有選擇性的“坦誠”了一點(diǎn)內(nèi)心的想法。

  “居于廟堂者,哪個不是人精?!”

  閆主事那雙,原本因年邁,而略顯渾濁的瞳子,此時忽然清明透亮得嚇人:“漢陽若是不想寫,那便不寫就是,何苦在這為難自己?”

  “老大人說得可真輕巧,這種事,豈是我這黃口小兒,能肆意妄為的?”

  起身從另一桌旁搬來一把椅子,給閆主事坐下后。李斌一邊重新泡茶,一邊微微嘆道。

  李斌不奇怪閆主事會說出這樣的話,從自己開始猶豫的那一刻開始,自己的態(tài)度就早已言明。

  正如閆主事所說的那樣,能在京師官場里混下去,并站穩(wěn)腳跟的,哪個不是心思玲瓏之輩?!

  所謂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在“是或否”的現(xiàn)實(shí)問題里,答案往往不僅有“是”或者“否”。中間的“或”,也不失為一種答案。

  尤其是自己的身邊,還有王召這么一個積極到堪稱是“上躥下跳”的參照物在。

  李斌忽然醒悟:自己猶豫的樣子,在這戶部班房中,就像那夜幕中的燭火。

  明亮,而又顯眼。

  “漢陽這是當(dāng)局者迷??!”

  接過李斌抵來的熱茶后,閆主事微抿上一口茶水,而后嘆道:“你覺得,吾等入朝為官,首重為何?”

  “無外乎名與利?!?/p>

  “漢陽果真聰慧,說得丁點(diǎn)不差。名,利...有名就有利,有利,自然也有了名...”

  聽到閆立這話,李斌忽然噗嗤一笑,他想到了前世一個名梗:自有大儒為我辯經(jīng)。

  “你笑什么?!”

  閆立不解,像是對李斌破壞他剛剛營造出的“高深莫測”的氛圍非常不滿。

  “晚生剛剛想到了一句話,世俗小民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晚生覺得此言謬矣。應(yīng)該說,‘有錢能使磨推鬼’!”

  “晚生謝閆主事解惑,請受我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