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鬧!你簡直是膽大包天,肆意至極!”
午夜的京城中,戶部侍郎秦金府內(nèi)書房。
伴著晚春草叢的蟲鳴,秦金正大發(fā)雷霆。而在秦金的對面,李斌梗著脖子,毫不避諱地直視著秦金,這位到目前為止,與自己亦師亦友的老人。
秦金之所以發(fā)火,自是因為白天大市街上的鬧劇,傳入了他的耳朵。
自李斌那句“縣官的體統(tǒng)只在百姓酒足飯飽后的閑話之上,威儀只在百姓昂首挺胸的鼻息之下”說出,這句格外提氣,又暗合橫渠四句中“為生民立命”之言的臺詞。
很快就成了京師里的“今日熱詞”...
有人嗤笑,說這李斌不過是在政治作秀;有人搖頭,只覺這年輕人,太過理想;亦有人覺得,為官當如此...
當這消息傳進戶部,當秦金通過眾人之口了解完了李斌今日所為后,秦金既驚又怒。
“秦師息怒,學生這么做,是仔細盤算過的,絕不是無的放矢。”
“我知道你算過,亦知你之縱橫,可稱老謀深算。然,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一旦行差踏錯,你這般冒險行事遲早會將你拖入萬劫不復之境地?!?/p>
秦金臉上,布滿愁容。
在秦金的視角里,站在他面前的李斌,腦中有謀算、心中有社稷。簡直就是天生的戶部接班人。
然而,這家伙的行事風格,卻著實令人頭疼。
擺攤、逛教坊、乃至當街席地而坐這些完全不為主流價值觀所接受的行為,秦金都不在意。畢竟,在這大明朝,放浪形骸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李斌這一個。
這些行為就是會令旁人對李斌的評價、觀感有所下降,可只要他能力夠強,加上有自己提攜,這些問題都是小問題。
真正讓秦金擔心的,還是眼前這家伙,膽子太大!
之前謀劃將外城百姓引入內(nèi)城一事,就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了李斌的膽大妄為。在他明知道,引入外城百姓后,必會導致內(nèi)城混亂的局面下,他依舊敢那么做。
當初做下這事時,李斌尚在戶部。有自己的庇護,加之他的謀算也能說服自己,秦金便放任他做了。
可現(xiàn)在,秦金忽然很是后悔自己此前對李斌的“溺愛”。
若非自己的“溺愛”,這家伙哪來如此狗膽,才一離開戶部,便炮轟商稅問題?!
在大明,商稅絕對是一個極其容易被人忽略的問題。
無論是當前時代的人,還是未來的后世人...
當前時代的人不必多言: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社會,田地產(chǎn)出才是人們關(guān)注的重點。加上田地產(chǎn)出,關(guān)系王朝穩(wěn)定,這一塊歷來都是各朝帝王最為關(guān)心的問題。
想對田土動手腳,一般人根本沒那個資格。
而在后世人的眼里,明朝商稅三十稅一,這簡直就是朱八八這老農(nóng)民沒見過世面,這才拍著腦袋定出的離譜稅率。
說是與民生息,開國時百廢待興,要活躍經(jīng)濟、調(diào)動往來。結(jié)果卻留下了一個天大的窟窿,讓那些商賈個個賺得盆滿缽滿,反倒是讓朝廷,窮成了乞丐。
可實際上,誰要是這么想,那就真是太小瞧開局一個碗,最后得天下的朱八八了。
要知道,明朝的三十稅一,其稅基看的是貨值、是營業(yè)額,而不是商家最后所得的利潤。
這區(qū)別有多大呢?
以米糧為例,假設現(xiàn)在行商甲從蘇州府以石米四錢的價格,收購了十萬石糧食,準備北上運往京師販售。
在他雇傭的漕船,駛離蘇州前,便會先遇見滸墅關(guān)。
這雄踞蘇州的滸墅關(guān),會征收“船料稅”與“貨稅”。船料稅,類似運河通行費。其以船只梁頭寬度的長短,為納稅標準。
以載重三百石糧,梁頭寬度正好一丈的中型漕船為例,一艘船需交稅76文。而一艘這樣大小的漕船,在去掉預留損耗的空間后,僅能運糧240石。
想要將十萬石糧食,全部運到京師。這行商甲足足需要雇傭四百一十多艘一丈船,一次繳納的船料稅就達32兩多。
此外,便是這三十稅一的商稅:貨稅。
如果選擇在蘇州繳納,因其攜帶的損耗糧更多的緣故。算上備用的損耗糧,這會行商甲的船隊中,存糧總量應為十二萬石。
十二萬石糧食,市值四萬八千兩,需納稅1600兩。
假設他此時不交貨稅,僅繳納船料稅,拿到通行證后,一路沿運河北上。
途中他還要經(jīng)過上新河關(guān)、揚州關(guān)、淮安關(guān)、徐州關(guān)、濟寧關(guān)、臨清關(guān)等等鈔關(guān)。隨著船隊所處的位置,越來越往北,船隊中的存糧在減少,但糧食的市價也在上漲。
最后在抵達京師時,如果他一路上都沒有交貨稅,沒能拿到完稅憑證。那么他想要將自己這十萬石糧食,送進京師,就只能在京師崇文鈔關(guān)繳納貨稅。
此時,他的存糧剩余十萬石,糧食的市價來到了石米七錢。十萬石糧,市值七萬兩,需納稅2333兩。
行商甲很聰明,人脈也很廣。
早在出發(fā)前,他就通過京師的熟人,探聽到了京師最近的糧價變化趨勢,并仔細計算過自己在何處交稅所費最低。所以,他在出蘇州時,就納完了最低的1600兩貨稅。此時拿著完稅憑證,順利將自己的十萬石糧送進了京師。
然后開始尋找米行、糧店發(fā)賣...
市價七錢的糧食,糧店、米行這些經(jīng)銷商因要賺錢,他們的收購價肯定給不到石米七錢。
經(jīng)過反復的對比,行商甲找到了出價最高的一家糧店,他們給價:石米五錢五分。
行商甲爽快成交,然后開始盤算收益:
購糧時,十二萬石糧食,花了他四萬八千兩。
此時賣出十萬石,入賬五萬五千兩。
毛利七千兩。
七千兩的毛利,減去1600兩貨稅,還剩5400兩。
然后這5400兩還需要支付船隊人工、船只租賃、船料稅、碼頭搬工、臨時倉儲、京師力夫、車馬行板車租賃等等費用...
最后算下來,他的凈利潤,極有可能連四千兩都做不到。
而這,還是李斌完全沒有計算過他在納稅時,稅吏會額外收取耗羨銀、看船費等等灰色收入的情況下,他最終能得到的凈利潤。
這會再看那因三十稅一的稅率,所繳納的至少1600兩稅銀,還會覺得這稅率低嗎?
正因有明一朝,額定的商稅絕對談不上低的緣故,才會有大量的權(quán)貴都在逃避商稅。
正因大量權(quán)貴都在逃避商稅,所以,秦金才會如此惱怒。以至于惱怒到,不惜連夜將自己這個便宜愛徒,叫來府邸,一頓痛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