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初八日、初九日,輪值前院的皂隸出班!”
從城南三里屯回來后的第二天,李斌于庭參時召集全縣衙署,于縣衙正堂,親民堂前匯聚。
端坐公案之后,背襯海水朝日圖的李斌正大發(fā)雷霆。
經(jīng)過一晚的功夫,大多衙役都從相熟之人口中得知了李斌在三里屯的遭遇。早已預(yù)感,今日有人要倒霉的眾人,紛紛低眉順目,肩頭低垂。
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之余,亦是期待著自己能夠躲過一劫。
然而,隨著李斌的點名,該跑的,總是跑不掉的。
“回大老爺,初八、初九日,是我乙字班當值前院?!?/p>
皂班乙字班的班頭,忐忑出列,跪地作答。
“可知爾等犯了何錯?”
“吾等未能及時阻止具狀人孫銘被擄,污了老爺清名、壞了我宛平公正。乙字班,甘愿領(lǐng)罰?!?/p>
“爾等當然該罰!”
乙字班的班頭用詞很是巧妙。那將“污老爺清名”放在“壞宛平公正”之前,其目的不外乎是在暗搓搓地向李斌表忠心。
希望李斌這位知縣老爺,能看在乙字班忠于老爺?shù)姆萆?,從輕發(fā)落。
李斌聽出了對方的意思,但可惜的是:相比于一個皂隸班的效忠,李斌所圖更大。
“身為宛平縣衙的人,爾等放任那建昌侯于我衙前擄人。將我宛平置于何地?將我宛平縣衙的顏面,置于何地?!”
一拍公案上的驚堂木,李斌厲聲喝斥道:
“今日能讓建昌候,踩在我宛平臉上拉屎撒尿;明日,昌國公來了,爾等是不是還要將臉面主動送上去給人家當夜壺????!”
李斌的話,說得很糙,甚至糙到根本不像一個正統(tǒng)文官嘴里能說出來的話。
但恰恰就是這種,最“接地氣”,乃至有點接“地府”的斥責,反而讓乙字班眾人,頭垂得更低。
正所謂,對什么人,說什么話。
與這些皂隸們,談什么公正公平的理念,都不如談點最簡單的,集體顏面來得管用。
衙役出街,驚退左右,靠的是什么?是縣衙的招牌。
正如那鄉(xiāng)鄰抱團一樣,凝聚著那股讓人不敢輕視、不敢輕易欺辱的力量,來自于宛平縣衙。
若讓宛平縣衙的名聲、威望受損,將直接影響到在場每一個人的切身利益。
“墮我宛平顏面,使我宛平蒙羞。皂班乙字班,罪無可恕,即日起全員下放壯班。乙字班,由壯班、快班中,擇其優(yōu)者而代之?!?/p>
“且,乙字班,能有今日,全賴班頭嚴旭,御下不嚴、監(jiān)管不力。責杖二十,革其班頭之職?!?/p>
“二位縣佐,可有異議?”
宣布完處罰結(jié)果,李斌將目光轉(zhuǎn)向身邊的杜峰和劉毅。
如果說,李斌現(xiàn)在懲處乙字班的理由,是他們漠視了建昌候擄人。那杜峰和劉毅還想出言轉(zhuǎn)圜,言說建昌侯勢大、衙役不敢阻攔等等。
可現(xiàn)在,李斌卻落子縣衙。這一下就將兩人醞釀了一早上的求情之語給打回了肚里。
維持官衙威儀,是當下時代的禮法要求。禮法,又大過人情。
兩人只能無奈拱手:“縣尊公允,我等附議。”
“好,再議下一件事。此前外城百姓嘯聚京師九門,踩踏致死者,本官著令撥官庫銀480兩撫恤。”
來了!來了!
與之前那漠視孫銘被擄一事的小懲大戒相比,這直接的貪墨。事可不容易過了...
尤其是在見到李斌剛剛雷厲風(fēng)行地用禮法大義,革了一個班頭,并且還讓兩位佐貳官根本沒法求情的動作過后。
此時李斌點出貪墨一事,當即就有幾名書吏和皂隸,雙腿發(fā)軟,面露衰敗。
“此事的經(jīng)辦人,都有哪些啊?”
端坐高臺之上的李斌,就如那教室里講臺上的老師。目光所及之處,臺下的小動作基本都無所遁形。
李斌發(fā)現(xiàn)了那么莫約五六個人,面色有異,卻還是故意問了這么一句。
看似發(fā)問,李斌的眼神,卻直勾勾地盯著那五六個神色迥異、兩股戰(zhàn)戰(zhàn)的人。
無聲的壓迫感,向著那些人襲去。
幾息功夫過去,見還是無人敢于站出來認罪,李斌再敲驚堂木,喝問:“衛(wèi)書辦,告訴他們,監(jiān)守盜,如何判?”
“監(jiān)守盜,六臟之首。一貫以下杖八十,四十貫...絞!”
被炸響的驚堂木嚇得一個激靈后,刑房衛(wèi)書辦條件反射般地說出了《明律》中,有關(guān)盜竊公物的判罰標準。
“本官耐心有限,再給爾等三息時間。現(xiàn)在站出來,本官許從輕發(fā)落,僅以‘因公科斂’處之。若三息過后...”
李斌話音未落,當即就有一人扛不住心理壓力,出班叩首,認罪。
與“監(jiān)守盜”,貪一貫就可能被杖死相比;“因公科斂”在判罰上降格了許多,其最高判罰標準,僅杖一百、徒三年。
現(xiàn)在認罪,雖會淪為階下囚、雖會丟了縣衙飯碗,但大概率,罪不至死;而如果不認,以李斌現(xiàn)在展露出來的強硬手腕,一旦對方咬死追查。
那384兩的貪腐數(shù)額,夠特么判九個絞刑了!
絕對是十死無生。
認罪,或者說是兩害相較取其輕這種事。只要有人帶頭,很快便能產(chǎn)生雪崩效應(yīng)。
很快便有四十多名民壯、捕快、皂隸,乃至六房的書吏出班認罪。
但令李斌有點沒想到的是,這四十多人里,書吏僅有一個,且職級僅為司吏。領(lǐng)導(dǎo)職務(wù),如書辦、班頭等人,均未涉案。
這有點不符合“大官大貪、小官小貪”的常理認知,但只想快刀斬亂麻的李斌此時也并未計較。
“杜縣丞,你會同衛(wèi)書辦,將他們帶去二堂審理吧?!?/p>
冷眼瞥了身前跪倒一片的人,李斌頗感嫌棄地擺了擺手,示意縣丞將人帶走審問。
在接近兩千號人聚集的縣衙正堂院中,僅少了四十多人,根本看不出來衙役的數(shù)量,有實質(zhì)性減少。
可效果,卻十分顯著。
整個縣衙院內(nèi),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今日庭參,才說兩件事,就已如此“勁爆”。眾人簡直不敢想象,接下來,李斌還有什么動作...
就在這一眾衙役忐忑不安之時,李斌再次開口道:
“除了以上玩忽職守、貪贓枉法之輩。本官此次出京,亦聞我宛平縣民,夸贊爾等盡忠職守、體恤下民的聲音?!?/p>
“本官耳朵聞之,心中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