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侯行事的確有些過了,若坐視其沖擊官衙不管,恐難服眾啊?!?/p>
繼費宏發(fā)言過后,武英殿大學士毛紀也給出了他的意見。
相比內閣中略顯邊緣化的費宏,處于決策核心中的毛紀言語間就少了許多的顧忌。直接提醒楊廷和,別忽略了那上奏的李斌,亦是文官集團中的一員。
他李斌狀告建昌侯,從某種角度上看,是不是也可以稱之為:合作伙伴之間的內部矛盾?
“毛公所言,不得不慮。元輔公,那宛平知縣李斌,年不及弱冠,為官處事的棱角難免利了些?!?/p>
繼毛紀發(fā)言后,李斌名義上的科舉座師,謹身殿大學士蔣冕開口替李斌說了一句好話。
其表面上的潛臺詞大致為:元輔呀,年輕人不懂事,敲打敲打就得了。他是沒有故意壞咱們大事的意思滴...
而這意思有表層,自然就有深層。
當李斌此番參劾建昌侯的行為,被定性成年輕人不知朝堂形勢、沖動犯錯。那李斌本人的立場,自然也不會被認為是偏離文官的集體意志。
只要李斌的思想沒有歪樓,那么他就是自己人。
當然,蔣冕之所以這么說,很顯然也不是為了保護李斌這么一個,幾乎從未拜揭過他的學生。
與其他兩位閣老一樣,蔣冕還是在顧慮,替建昌侯隱瞞彈章的風險。
“僅是作風凌厲?不盡然吧?”
四位閣老,三位已經表態(tài),便是楊廷和,此時也不好駁了眾人的面子。表面帶笑,實則暗刺了幾位瞻前顧后的同僚一句后,楊廷和也不得不妥協(xié)。
“蔣公,這李斌說來也算你招錄的學生,這彈章就由你來票擬吧。建昌侯沖擊官衙,影響甚惡。日落前,務必拿出個章程?!?/p>
楊廷和的話,定下了內閣處理此事的基調。
在蔣冕領命做事后,一場有關李斌彈劾建昌侯的事,明面上便算是結束了。
總領全國政務處理工作的內閣,可沒時間在這么一件小事上多費功夫。
然而,明面上風平浪靜,背后卻是暗流涌動。
一張只寫了寥寥數語的陳條,從內閣值房流出。無人知道那張陳條是哪位閣老傳出的,只知道那陳條最后的接收人,是仁壽宮里的一位火者。
一直到當天的申時,外朝各部散衙前。
那份新加了內閣票擬,言:“建昌侯張延齡事,交法司審理。宛平知縣李斌,言語浮夸、有失官體,著順天府申斥。”的【論國戚張延齡涉宛平內政疏】,終于來到了嘉靖帝的案頭。
與楊廷和預想的場景一般無二,嘉靖才將這份奏疏看到一半,臉色就已變得陰沉無比。
搭配宮外逐漸暗沉的天色,本就壓抑、嚴肅的乾清宮,更是隨著嘉靖變臉,而愈發(fā)得猙獰可怖。
“陛下?”
察覺到嘉靖臉色不對勁,侍立一旁的黃錦悄然往御座旁靠了兩步,試探性地問道。
“砰~”
黃錦的聲音,成了點燃“嘉靖”牌火藥桶的那一縷火花。
只見嘉靖帝反手將那奏疏砸在御案上,臉頰處更有因憤怒而導致的細微抽搐。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黃錦彎著腰,一邊去撿從御案上滑落的奏疏,一邊如兒時那般哄著嘉靖:“這些個朝臣,真是白瞎了那高官厚祿。怎么一點差事都辦不明白呢...”
“他們哪是辦不明白差事啊,一個個的,都把差事辦得太明白了!”
嘉靖猛然起身,繞過御案,走下臺階。一邊在乾清宮大殿中來回踱步,一邊好似罵人,又好似為了理清思路的復盤一般,喃喃著:
“建昌侯...膽大包天。內閣...呵...”
或許是顧慮到宮內,還有各式各樣,不知來路的小太監(jiān)在。嘉靖沒有直接發(fā)表對內閣不滿的看法。
可在黃錦看過奏章后,卻是瞬間明白了嘉靖為何惱怒。
瞧瞧內閣給的票擬是什么?
看似是說,將建昌侯交付法司審理。乍一聽,很公平對不對?
可要不要看看如今刑部、大理寺里,都是什么人?
還有那票擬的后半段,說李斌言語浮夸...
單看奏疏,黃錦得承認,李斌這份奏疏,在用詞上確實犀利了些。但也不至于說浮夸吧?
浮夸的近義詞是什么?是虛浮,是虛假。
就是和稀泥,也特么沒有這么一個和法啊。
就差直說,這份奏疏是那李斌夸大詞藻,言過其實。為了參倒建昌侯,故意將事態(tài)往嚴重了說的。
當然,黃錦還是猜錯了真正讓嘉靖感到惱火的點。
如果單純只是內閣拉偏架,和稀泥,嘉靖都不會那么生氣。
可看著那“言語浮夸”后,跟著的不是什么“欺君罔上”,而是“有失官體”...
正值少年輕狂的嘉靖真是快被氣笑了。
在年輕的嘉靖帝看來:當下的內閣和張?zhí)蠼y(tǒng)一戰(zhàn)線,這已經是滿朝上下,人盡皆知的事了。
李斌忽然跳出來參劾建昌侯,內閣選擇和稀泥,甚至選擇往李斌身上潑臟水,以此來保建昌侯。
嘉靖帝不奇怪,更不會覺得意外。
讓嘉靖感到上火的是,這內閣明明都已經選擇了當“女表子”,還特么不敢當得徹底一點。
既然都說這彈章,是那李斌夸大其詞了,怎么不敢直接給人扣一個“欺君罔上”的帽子?。?/p>
有失官體?那是什么東西?
一想到,和自己掰了一兩年腕子的對手,是這樣一群藏頭露尾的貨色,嘉靖就感到窩火。
因為最讓人生氣的對象,往往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尤其是對聰明人而言。
嘉靖很憋屈,為這樣一群,他打心眼里瞧不上的人,卻處處掣肘著他而感到憋屈。尤其是在李斌于奏章中,直接跳臉開大以后...
那左一句“為何敢以勛臣之身,于縣衙重地擄掠待訊之民?”,右一句“安敢在王章所布之地,行強盜之實?”
活像一個土匪,硬生生闖進嘉靖心中的舒適區(qū)、安全區(qū)。然后一把扯下他蒙在頭上的遮羞布,讓他直面自己的“無能”。
是??!
如果不是自己這個皇帝無能,一個小小的,前前朝皇后的弟弟,哪敢如此放肆?
如果不是自己這個皇帝無能,哪會有人敢沖擊官衙,沖擊皇權的觸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