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掌印當面,臣不敢有異議。掌印如何說,臣便如何做就是?!?/p>
司禮公廳大堂,掌印張佐端坐其上。凝視著下首處,顯得低眉順目的劉秉筆,不知道在思索著什么。
久久無言。
張佐不發(fā)話,那劉秉筆便只能繼續(xù)維持著躬身的姿勢。不一會功夫,其額頭便見了汗...
堂官處的異樣,也引來了公廳之中,其余秉筆、隨堂太監(jiān)們的注意。
在見到那劉秉筆,好似被張佐故意刁難般的畫面。眾人又紛紛低頭,假裝忙活起各自的差事。
只是在他們低頭的那一瞬,眾人、眾生之相已現(xiàn)。
“乾清宮那邊就不必問了,照常辦理吧。”
張佐結束沉思,一邊拿起公案上的司禮大印,蓋在那奏疏上,一邊起身說道。
“本公出去一趟,片刻即回,不能訣者,先呈本案?!?/p>
“是!恭送掌印公公。”
在公廳里響起的一片唱合聲中,張佐邁步踏出公廳。還不等他踏出公廳所在的司禮監(jiān)內院,張佐的身后立馬就跟上了兩個小宦官。
張佐繼續(xù)緩步慢行,好似并無急切之事的模樣??稍诔隽怂径Y監(jiān)大門以后,張佐立馬抬手招來身后的長隨。
“速去東廠,尋理刑張百戶。告訴他,務必以最快的速度傳‘上保李斌’,叫駱指揮、陸舍人知曉?!?/p>
“是,我這就去?!?/p>
“路上盡量避人耳目?!?/p>
張佐話音落下,其身后的一名長隨拔腿而出。
注視著那長隨消失在深宮甬道內的背影,張佐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而后,邁步走向司設監(jiān)...
...
宮外。
當那寫有不同字跡的奏疏原件被發(fā)到順天府時,王府尹一時間也是腦瓜子嗡嗡的。
在翻來覆去地反復查看了這份奏疏,確定其內閣票擬意見的書寫符合規(guī)范、批紅落點也對,以及司禮大印亦是正確無誤后。
王府尹這才打消了有人假傳詔令的懷疑??蛇M一步,王府尹也與司禮監(jiān)眾人一樣,心頭升起了另一個疑惑:
為何這份奏疏要發(fā)原件?
皇宮大內,誰有權利能決定,將制度上應該存檔備案的原件發(fā)出,并將應該發(fā)出的抄本副本,拿去備案?
第一個問題,王府尹暫時想不到答案。但第二個問題,卻不難想出答案。
皇帝!
只有皇帝,才最容易辦到這件事:
所有的奏本原件都要由司禮秉筆呈送御前,但凡你敢讓皇帝看到陌生的、完全統(tǒng)一的字跡。
皇帝就能輕易發(fā)現(xiàn),有人在奏本轉遞中玩了“貍貓換太子”的戲碼。而司禮監(jiān),屬于內廷,那是皇帝的家臣。
家臣敢瞞皇帝?
一個“蒙蔽圣聽”的罪名摳下來,皇帝可以想換人就換人。便是那人,是張?zhí)蟮娜恕?/p>
在公義、在大義面前,張?zhí)笠埠茈y因一個辦事不利、辦事粗糙的太監(jiān),生出更換皇帝的想法。
甚至如果真有那張?zhí)蟆镑庀隆钡谋P、隨堂太監(jiān)敢這么干,只怕第一個饒不了他的人,反而是張?zhí)蟆?/p>
如此蠢笨的下屬,主動遞罪名給別人拿掉自己事??;讓一個關鍵崗位被換上對頭勢力的人,那才是大事!
基于這種權力博弈的邏輯,或者叫當下政治游戲的規(guī)則。王府尹清楚,奏本的原件,無論經過多少部門,最后一定會匯聚到嘉靖皇帝的手里。
也只有嘉靖皇帝首肯,這份本該在他手中存檔的原件,才會被司禮監(jiān)用印發(fā)出。
政治生物,從來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在明確這份原件,就是嘉靖皇帝特意放出來的以后,王府尹便開始琢磨起這嘉靖帝,究竟想干嘛,想表達什么的問題。
明明內閣已經票擬,由順天府申斥李斌,嘉靖也同意了。若是嫌判罰太輕...那嘉靖皇帝也不至于只加一個罰俸三月啊。
這罰俸三月,和原本的申斥相比,這特么不就是大哥笑話二哥嗎?還是一樣的輕飄飄,還是一樣的無關痛癢。
雖說從這兩個都是堪比“口頭警告”似的處罰結果來看,內閣、皇帝都沒有為難李斌的意思。
可這卻解釋不了,為何嘉靖要特意發(fā)出原件的問題。
便是發(fā)副本出來,這處罰結果不還是一樣嗎?
還是在昭告眾人,皇帝和內閣,都對那宛平知縣沒什么意見。
甚至其蘊含的深意,也是在說:李斌彈劾建昌侯,李斌沒錯。那有錯的是誰?
這種政治表態(tài),通過副本也能完成。
何必多此一舉,非要發(fā)出原本?
就在王府尹迷茫,思慮之時。
建昌侯張延齡,與那東廠理刑張百戶,亦從皇城而出。
東廠位于東安門以北,宮墻之外的區(qū)域;而張?zhí)缶幼〉娜蕢蹖m,亦在宮城以東,緊貼宮墻。
建昌侯張延齡要回教忠坊,該坊在宮城東北;而那理刑百戶則要去錦衣衛(wèi)衙門,錦衣衛(wèi)衙門在奉天門外的中央官署區(qū)西側,位宮城西南。
于是乎,行向東北的張延齡就這么在路上與去往西南的理刑百戶碰了面。
坐在馬車里的張延齡沒注意到與他擦肩而過的東廠理刑百戶。
剛被姐姐張?zhí)罅嗟綄m里訓斥了一下午的張延齡,現(xiàn)在滿腦子的想法都是之前怎么沒打死那姓孫的賤民,以及如何炮制那個該死的宛平知縣...
下午在仁壽宮里,張延齡見到了李斌那份字字珠璣的奏疏。
你可以說他張延齡壞,但不能說他蠢。
那五連反問,無不在說他張延齡,蔑視皇權、踐踏皇權的奏疏。明顯就是沖著要他張延齡的命來的啊!
作為皇親國戚,張延齡很清楚。
強占兩塊田地,欺負欺負平民百姓,對他而言不會有什么嚴重的后果。大不了就是把地退還,再賠點銀錢就能了事。
可皇親國戚要是沾上了蔑視皇權、踐踏皇權。
那事情可就變味了!
在這一點上,皇親國戚反而和黔首百姓截然相反。
你參劾某個小民,說他言語中不敬皇圣,皇帝可能一笑了之。
畢竟黔首小民那么多,他何必在乎某個特定個體的評價?啥時候不開心了,隨手就可滅之的雜魚,根本不會讓皇帝生出丁點的不安全感。
而皇親國戚要是沾上了蔑視皇權,那就不一樣了...
他們是真能威脅到皇帝權威,乃至皇帝本人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