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是文明之源,更是哺育兩岸百姓的自然之母。
一代又一代的人們依偎在“母親”的懷抱中,吮吸著這位“母親”慷慨給予的養(yǎng)分。
但人們,卻又如多少孩子一樣。
長大后,到了娶親的年紀,便會忘了娘親的付出。
砍伐過度的樹木,就好似剝離了“母親”用以取暖的外衣。沒了保暖的外衣,“寒風”便更顯刺骨。
在開閘之日到來時,李斌帶著衙役來到了廣源閘上。
理論上開閘治河,乃工部都水司的差事,和地方衙門無關(guān)。可對于這種涉及沿岸兩府四縣民生之基的大工程,李斌相信其余三縣的知縣也會和自己一樣來到這閘壩之上。
能幫忙就幫忙,幫不上忙,就當是見證一下古時大一統(tǒng)王朝的協(xié)作之美。
但客觀的說,待在這閘上,屬實要命。
漫天的沙礫被烈陽炙烤得火熱,又被風裹挾著拍在人們的臉上。不消片刻的功夫,李斌就感覺自己的臉上被糊上了厚厚一層塵埃。
只是此時的廣源閘下,卻無人在意這些風沙...
“不對!”
目送著那兩騎傳令兵換上新馬后繼續(xù)南下的背影離開,剛回過頭的周老漢好似聽到了一陣轟鳴...
這是水聲!
聲音還很微弱,但它卻不應該在此刻響起!
“你們聽見動靜了嗎?!”
“沒啊,老周,你是不是緊張了?”
周老漢身邊一人,疑惑地摳了摳耳朵。
他倒是不懷疑,身邊這位自十歲起就開始巡河,至今已經(jīng)四十載的同伴缺乏專業(yè)能力。
只是這人啊,年紀大了,難免有點老眼昏花。
或許是聽錯了呢?
“不對!”
抬手止住身邊那漢子說話的動作,周老漢忽然俯身趴在地上,將耳朵貼上沿河的地面。
片刻后,只見周老漢臉色瞬間大變,起身后立馬嘶吼道:
“馬大使!水,比預計到的快,最少要快一刻鐘以上!”
“怎么回事?!”
閘壩之下,正帶著一批民夫從庫房中將束水埽搬至岸邊的馬杰聞言,下意識地驚呼出聲。
水,來得比預計更快,這就意味著必然是上游的某一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可能是開閘略微晚了些,讓兩股水勢合流疊加,從而增強了水勢;也可能是上游在某道洄水灣處,使用了過量的束水埽,導致水勢過度增強。
但現(xiàn)在,不是找問題的時候!
水勢過強,正常來說他們可以選擇放“馬槎”。這是一種用三根木桿扎成的三角架,上面纏著蘆葦,是臨時使用的擋水工具。
在水中擲入馬槎,可以延緩水勢。如果擲馬槎還不行,也可以開側(cè)閘,讓部分河水沿著側(cè)閘邊早已挖好的溝渠,分流到閘壩旁的荒灘之上。
水漫荒灘,來年便可淤灘成田...
只是這樣做的話,深淺卻很難把控。
若是將水勢減緩過多,且不說永清段如何了。就是廣源閘后方的三道洄水灣里,淤積的“死沙”,怕是都難以沖開。
可若是不減緩水勢,那如今準備的束水埽,就可能不夠用了。
“周老,你怎么看?下不下馬槎?”
浪,還沒到。
但馬杰卻相信老周的判斷,他說水會比預計到得更早,那就一定會更早。
這是他們廣源閘上經(jīng)驗最豐富的一位巡河人,論對盧溝河的了解,馬杰至今找不出第二人...
“不能下!我廣源閘后,洄水灣最多。這些日子關(guān)閘蓄水,同時也蓄了沙。若是這次不把那死沙沖開,永清治好了,這邊又得堵上?!?/p>
周老漢十分迅速地做出決策,只見他一邊說著,一邊褪去自己身上的麻衣:
“然水勢過猛,為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
周老漢沒說什么辦法,但馬杰等人卻早已明了。
看著周老漢扯開的衣襟下,胸口那道月牙形的疤痕...
馬杰的手也悄然搭上了他那從九品官服的腰帶上,只是不等他有什么身先士卒的動作,周老漢的手忽然壓住了馬杰的動作。
倒也不是什么覺得馬杰是官兒,不能以身犯險,而是...
“得通知下游的趙村閘,水兇!備好馬槎,必要時,開側(cè)閘泄洪!”
周老漢的話音剛落,馬杰就立刻明白了周老漢的意思。
馬,在大明是稀缺資源。
便是那巡堤的軍卒,往往數(shù)十人才有一馬。而內(nèi)河護衛(wèi),壓力不大,就是兵部給配了馬,往往也都是運載用的駑馬。
此時,傳令的夜不收騎走了臨時調(diào)來的戰(zhàn)馬。而他們換下的戰(zhàn)馬,便是還未力竭,那也是注定趕不到在浪頭來臨前,將“水勢有變”的消息傳遞到趙村閘。
至于追上那兩騎夜不收,將后段水流變化的信息及時告訴他們,好更新指令。那就更是天方夜...
不!
機會還是有的。
如今,唯一的機會,就在那閘壩之上,正在看戲的李斌身上。
準確地說,是他帶來的那些皂隸們,胯下騎著的高頭大馬身上!
而要找李斌這么一個正六品的京縣知縣,去“借”幾匹有極大概率壓根就還不回來的馬兒...
沒有馬杰出面,根本行不通。
即便是馬杰,這個廣源閘上官位最高的人。
在進士出身的“正官”面前,也只是個不入流的“雜官”。
雙方的地位差距,如隔天塹。
但無論如何,他好歹是個官...
“保重!”
意識到自己的使命后,馬杰收回自己已經(jīng)扶上腰帶的手掌。
雙手用力抱拳,十分鄭重地向著周老漢,還有周老漢身邊的漢子們行了一個深揖禮。
以身為埽,力抗洪峰。
這一回,又要有那漢子命沉蘆溝;
這一別,也將成為某些人的永別。
周老漢等人,沒有回禮,默默地受了馬杰這一禮后,一人挑上一捆束水埽。轉(zhuǎn)頭向南,走向廣源閘南側(cè)河道中的洄水灣旁,做好隨時入水的準備。
而馬杰則是轉(zhuǎn)身向北,快步奔向他無比熟悉的廣源閘。
順著閘壩旁的石階,馬杰三步并作兩步,快步登閘。
目光焦急地掃視壩臺,在確定了李斌的位置后,馬杰疾步上前,瞬間就是一個滑跪:
“下官工部廣源閘大使馬杰,乞請知縣大人予馬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