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北安門,驗明正身進入皇城后,李斌帶著佩德羅幾人徑直向西。
越過內(nèi)官監(jiān)的巍峨大殿,走過太液池上的越橋。最后橫穿內(nèi)教場,伴著豹、虎房的猛獸嘶鳴,李斌來到內(nèi)府廣盈庫的門前。
在戶部專管內(nèi)府十庫的廣西司照進單,與總督倉場衙門處拿到的提督倉場太監(jiān)的陳條照會二者合力下,李斌叩開了廣盈庫的大門。
從司鑰庫取來的黃銅鑰匙一把換一把,一連打開三道沉重的鎖頭后。厚重的朱漆大門,這才在一陣“吱呀”聲中,被一群火者緩緩推開。
大門漸開,昏暗的廣盈庫內(nèi),不見真容。一股混合著樟香與絲綢的氣息撲面而來,佩德羅幾人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這股味道,不是廣東屯門,或里斯本這種港口城市里特有的濃郁魚腥味。便是還沒見到庫內(nèi)的珍品,僅僅是這股防蟲的樟香,與陳年絲綢的余味交織,就讓佩德羅感到一股令人心沉的華貴。
“這是正德朝的妝花緞。”
當庫門開啟后,李斌一馬當先邁入其中??粗砗竽_步不自覺放輕的佩德羅,李斌笑著伸手指向門邊木架上的一匹錦緞。
陽光通過大門射進倉庫,照耀在那匹錦緞的青碧底色上,泛出粼粼波光。以七色彩線織就的纏枝紋上,每朵花瓣的邊緣都透著珍珠母貝般的光澤。
“你們看看這...”
李斌的手指向這匹錦緞的一角,他甚至都懶得介紹這纏枝紋、妝花緞的珍貴工藝:
“這里的龍紋,是皇家的象征。單這一條龍繡,便耗了三位繡娘半年的功夫。”
隨著李斌手指之處看去,佩德羅驚訝的發(fā)現(xiàn),那龍紋的龍鱗竟是用捻金線與孔雀藍線交替織成。
遠看是騰云的金鱗,直到湊近看,才發(fā)現(xiàn)每一片龍鱗上,都還藏著極其細小的云紋。這些小云紋,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可一旦發(fā)現(xiàn)了它們。
便會不自覺地想到那騰云駕霧般的金龍姿態(tài),可謂是一里一外,遙相呼應...
佩德羅下意識地就想伸手。
卻不想,他手臂剛有動作,耳后便傳來一聲厲斥:“莫碰!這是備著萬壽節(jié)用的料子,但凡污損,砍了你的腦袋都不夠贖罪的!”
佩德羅被這聲喝斥驚得渾身一抖,他回頭看去,見到的便是一臉怒容的廣盈庫火者,還有其身邊臉上掛著淡淡微笑的李斌。
李斌的表情,讓佩德羅聯(lián)想到了剛剛在街上的話:“我保證,一會你們所見到的一切,必讓你們升起貪婪之心?!?/p>
“抱歉,是我失態(tài)了。請問,這些,能賣嗎?”
僅僅只是第一匹錦緞,便讓佩德羅打心底里認可了李斌的話。更是收起了一絲,對大明京師不過爾爾的自大...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這大明的南北差異,簡直大得像是兩個國度。
江南之地,遠離政治中心。社會各界,對官府的感觸并不深,朝廷的禁令在這里,約束力也沒那么強。
再有水土肥沃、交通發(fā)達的地利,民間相對有錢的江南,更有溢價奢侈品的發(fā)展空間。
而京畿之地,則截然相反。
身處天子腳下,各種權(quán)貴扎堆匯聚。直讓這京畿之地成了權(quán)貴圈地的重災區(qū)(江南是士紳圈得多),再加上京師,本就是一個通過行政命令強行堆砌出來的城市。
這里的自然資源,原本是不足以支撐京師存在的。再有權(quán)貴對普通民眾的生產(chǎn)資料掠奪、侵占,從經(jīng)濟上說,這里就沒有普通奢侈品的市場。
民間消費力不夠、民眾更顯困頓是一;其二,官府對這里的實際控制力更強,便是偶爾有那么些小富之家,又迫于行政禁令,不得穿羅綾綢緞等等...
兩者疊加之下,就導致京師,幾乎就沒有民營的高溢價商品。
但民營的沒有,可不代表官辦的沒有!
這里雖然沒有普通奢侈品存在的空間,但卻是整個大明所有頂奢匯聚的中心!
“賣不了!剛剛你都聽到了,這匹錦緞是預備給我們皇帝陛下過壽用的。這東西賣給你,別說你了,我都得掉腦袋?!?/p>
李斌笑著留下一句話后,邁步走向廣盈庫的深處。
“不過這些賣不了,有些別的能賣。再有一些,現(xiàn)在不能賣,但多產(chǎn)點以后,就能賣了。比如,這邊的這些金錦...”
順著李斌的話頭,佩德羅在貨架上看到堆成一片的金錦。與此前那孤零零存在的一匹龍紋錦緞相比,這里的數(shù)量更多。
明黃的緞面上用金線織出纏枝牡丹,金線在暗處泛著柔和的光澤,像把月光揉碎在了布面上。
在細節(jié)處,雖不如此前那匹龍紋錦緞那般攝人心魄,但這一批錦緞,明顯也是江南產(chǎn)不出來的高級貨。
“這些也不能賣!記住了,凡是看到明黃色的,你就別惦記了,皇家專供的!這東西哪怕你不用,但只是被人瞧見了,都是掉腦袋的罪過?!?/p>
小小的皮了一下后,李斌終于走到了真正能賣的貨品前。而面對那些,顏色、圖案上并未逾制的東西時,李斌的態(tài)度就隨意多了。
只見李斌從貨架上取下一匹水綠色的緙絲。在取下貨架,布帛翻動間,這緙絲上的翠鳥仿佛隨風起舞般,似要從緞面上飛出。
僅僅是這一手刺繡的工藝,便看呆了佩德羅...
“看到這鳥喙的殷紅了嗎?胭脂蟲榨取的染料,先將絲線染紅,而后織就?!?/p>
“緙絲,在我們這被譽為‘織中之圣’,你們看這鳥羽的漸變,用了七十多種深淺不同的藍線。這織染的手藝,沒有十年學藝,根本就落不了針?!?/p>
“這玩意能賣,但有價無市。本官大概估個數(shù),三千兩吧!”
“三千?!”
佩德羅下意識地驚呼出聲,可在驚呼過后,他卻再也說不出別的話語。
只因為,三千兩買這一匹布,乍然一看或許是瘋了。但若是能將這匹布帶回里斯本...
本來絲綢就是貴族們競相爭搶,突顯身份的珍品。
這匹在明國都被譽為“織中之圣”的緙絲,不提刺繡工藝,就憑這名頭。都能讓帶著它們回到歐洲的人,成為國王、大公的座上賓了。
只是還不等佩德羅開口,便聽見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大人,請問我們能雇傭織出了這匹布的工人嗎?或者,買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