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夾起一筷回鍋肉,紅油裹著肥瘦相間的肉片,油光泛濫。
“這肉片的燒法,是家祖曾寄居麻城時,自一本地大廚之手學來。百年來,傳承不斷,凡我楊氏子弟,皆好此口?!?/p>
“楊公可是想說,議禮?”
聽楊廷和聊遺憾?
李斌感到有些無語、又有點受寵若驚。
在無語,楊廷和和自己這個三腳貓聊什么“志向”的同時,多少也有點自己的所作所為,那簡單的、短暫的“cos張居正”的行為被人看到并認可后的感動。
但這一切情愫,都不是李斌愿意容忍楊廷和又習慣性“打啞謎”的理由。
想聊什么就聊嘛,非要搞得這么隱晦...
特么吃塊肉都能和禮法、傳承聯系起來。還什么“楊氏子弟皆好”...好個屁!李斌就不信沒人受不了肥肉之油膩的。
這才剛開一個頭,便被李斌噎了一下的楊廷和,白須一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好氣又好笑。
“你啊,還是這般耐不住性子?!?/p>
“明明能聽懂、明明能看懂,就是不愿...”
“楊公,非是小子不愿,只是在小子眼里。傳承,可以是多樣的;務本,才是必須的。”
“尊禮法,如何不是務本?”
楊廷和眼睛一瞪,他明白李斌看重的“本”是什么。
只是在他眼里,在他的觀念里...
“莫當老夫是那腐儒!你可曾想過,老夫為何堅持要尊禮法?”
“若是今日,藩王入繼就能隨意篡改尊生父,那將來皇子爭位,豈不是都能拿‘繼統(tǒng)不繼嗣’當借口?”
“禮法為繩,繩為束。這繩子,斷不得!”
李斌聞言,有些漠然。
他承認,楊廷和的話有道理。
君不見那寧王,傳承幾代人了,都還想著當初Judy哥畫的“共天下大餅”呢。那九五至尊的權力誘惑,當真是難有人能抵御得住。
而在封建王朝的社情、環(huán)境背景中,“皇帝”就是絕對的中心。
這個中心點,要是天天打成一片、混亂不堪,那特么還怎么玩?。縼y成一鍋粥都是輕巧,直接散攤子得嘞!
只是...
“繩子即便不斷,也終會磨損?!?/p>
“且在小子看來,若這禮法是繩,那么,握著繩子的人,又是誰?”
李斌夾起那塊“楊氏皆好”的回鍋肉,慢慢咀嚼著...
“若是這繩子,金剛不壞。那么,這持繩者,又會不會成為新的‘皇帝’?”
“楊公,好酒好菜當面,何必聊這些你我不能左右的事情呢?”
“小子現在想得明白,無論是‘民本’還是‘君本’,都不重要...”
“那何事重要?”
楊廷和被李斌的話,激起了興趣。
是??!
因擔心皇權的不穩(wěn)定性,所帶來的破壞,而拼命想將其束縛住。將皇權收束在一個可控的范圍內。卻忽略了,約束一種權力的,往往是另一種此消彼長的權力...
“嘿嘿,那當然是眼前這些!”
李斌夾起一塊豆腐,輕輕哼出一句爛梗歌謠:
“吃了咸菜滾豆腐~皇帝老子不及吾~”
這“王干炬吃豆腐”的爛梗,楊廷和自是不懂的。
雖然李斌哼出的小調,頗有些可笑的滑稽感,可楊廷和卻是眉眼緊皺。
他感覺,李斌還是在堅持玩他那套“民本”的把戲。覺得只要有飯吃,便可天下太平...
與李斌對楊廷和的理念部分認同類似,楊廷和也認同李斌這個觀點。只是在楊廷和看來:
若是不解決上層建筑的問題,如果不能約束好“權力的任性”,你壓根就沒辦法做到人人肚圓。
最終,還是亂象四起。
此時的飯桌上,豆腐是有,卻沒有切豆腐的刀,也沒有燙豆腐的咸菜。
李斌吃著豆腐,瞧著楊廷和緊皺的眉頭,無奈地嘆道:
“楊公,多心啦!”
“經過這一任宛平知縣,小子忽然感覺通透了許多。”
“小子就是一凡俗之人,如何去行那補天之舉?沒那個力氣!”
“承蒙楊公看得起,小子斗膽說幾句冒昧的話?!?/p>
李斌放下筷子,吞下口里的豆腐,伸手拿過楊廷和的辭呈翻開。
手指滑動到這辭呈上的一句話:【竊念仕則慕君,蓋人情之必至;盈不可久,亦天道之自然。若神志既昏,則筋力亦倦,辟之服牛乘馬,疲勞乃休;又如渴飲饑餐,醉飽而止??v忘貪得之戒,可勝從事之難?】
“楊公,有點著相了?!?/p>
“既已決意退讓,何必留下此言?”
在楊廷和的辭呈中,第一段倒是正常,就是說自己年老力衰、不能勝任首輔之職相關的話。
算是比較標準的明代辭職信范本,主打一個體面。
可這第二段話,立馬就有點不對味了。
開篇的“仕則慕君”,看似是表明自己忠君的態(tài)度??蓪嶋H上,這句話很容易被理解為“我本來是想好好忠君的,可你(嘉靖)不能容忍我忠君的方式”。
隨后的“盈不可久”,那就更直白了。
盈,是滿的意思。
就差明說,若是皇權太盛太滿,不聽諫言,有違天道。
你丫遲早倒霉!
隨后更有“貪得之戒”等等暗諷隱喻...
見楊廷和不說話,李斌只得繼續(xù)說道:
“若是楊公想以退為進,以此逼迫陛下回心轉意。那小子不得不潑楊公一盆冷水,陛下的心思、態(tài)度,這么些年,楊公該明白這是無用之舉。”
“若是楊公是為了名節(jié),那小子無話可說,唯愿陛下大度...”
“楊公啊,人走茶涼、人亡政息。在其位者,謀其政?!?/p>
“既然已決意榮歸故里,那何不以一鄉(xiāng)間散人的心態(tài),來看待這風云際會呢?”
“小子知道楊公是在擔心將來,擔心某些人媚上,而不懂制衡。但在小子眼里,將來太遠...”
“人總不能為了將來,而忽視了眼前的急難吧?”
“就好像那糧種,人都要餓死了,哪還能顧上來年,是否無糧可種的問題?”
“現在不吃,立斃;吃了,來年可能會餓死,但那是來年的事情。等來年到來前,還有時間...”
“只要有時間,就會有變數。打工做活也好、沿路乞討也罷,總歸還有辦法。”
“不如,咱們來試試看?楊公給小子弄去新都,回頭和楊公品茗作對之余,也讓楊公瞧瞧,只顧眼前,未必不能搏出一個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