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沉,燥熱更甚。
自正午時分,那一隊七八人被捕入獄開始。整個下午,一直到日落,進這詔獄的人就沒有斷過。
僅僅是目測估算,這詔獄里少說來了一百三四十號人。
本就不大的詔獄瞬間人滿為患,監(jiān)區(qū)里此起彼伏的喊聲、喝聲、罵聲,和院外家屬,想要探監(jiān)卻不得一見時發(fā)出的悲鳴聲交織。
吵得李斌腦仁疼。
但無論是李斌,還是錢千戶等人,對此都只能選擇默默承受。
該說不說,這一口氣抓進來一百三四十號京官的經(jīng)歷,饒是見多識廣的錢千戶,此時背后的冷汗,那也是止不住地往外冒。
說句不好聽的話,這特么哪是抓了一百多個人犯?。〖兲孛词墙o詔獄里請進來了一百多位“祖宗”!
嘉靖的命令下來,人他不能不抓。
不得探視、往來的規(guī)矩,他也不能不守。
但守規(guī)矩的同時,還得注意不能給這群祖宗得罪狠了。
如若不然,等這事風(fēng)頭一過,這幫人中但凡有點記仇的,想整你。他一個小小的千戶,真扛不住啊...
如果說抓的是一個人,那錢千戶敢肯定:這人必死,隨便得罪;
如果說抓的是幾個,乃至十幾個人,錢千戶也不會太擔(dān)心:都到文華殿堵皇帝的門了,十幾個人而已,大概率得死;
如果說抓的是幾十個人,那錢千戶就得掂量掂量了。比如,在決定用什么態(tài)度對待他們時,先探探底兒?
若是不重要的衙門,那問題還不大;若是事情緊急,缺人就會誤大事的衙門,那就得客氣點...
而如今,這一口氣將包括六部、通政司、大理寺、都察院、六科的官員全給抓了一遍...
那特么還說啥?他還能說個啥?!
站在詔獄的門樓前,月光灑在錢千戶的身上,映出他那張宛如死了親爹的漆黑面龐。
詔獄院外,或許是夏日,氣溫升高的緣故。
那些官員家屬幾乎就沒有離去的,烏泱泱數(shù)百人,將東廠胡同堵得水泄不通。這條平時幾乎無人問津的胡同,今日熱鬧得過分。
哪怕是夜幕降臨,也只是讓外間的哭號聲略微減弱,但卻根本無法消弭。
隔壁東廠的番子、檔頭,亦是受了這“無妄之災(zāi)”。一個個躺在床上,棉絮塞耳,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不能入眠。
“錢千戶,找人把東西收了吧?,F(xiàn)在是夏天,那家眷多半都是送些吃食,這也折騰大半天了,里頭那些人,可還粒米未進呢!”
同樣被吵得心煩意亂的李斌,走出門外。
一眼就看到了那戳在月光下,cos沉思者的錢千戶。
此時,風(fēng)波漸平。
錦衣衛(wèi)抓來的人,也全都被塞進了地下的監(jiān)區(qū)。地面上,李斌再次獲得了“放風(fēng)”的權(quán)利。
“說得輕巧,誰曉得他們會不會通過食盒、通過那飯團等物,暗通款曲?”
錢千戶頹然地嘆著氣,也沒回頭看李斌。
下午忙著接收“人犯”,晚餐自然是來不及做的。便是他們這些錦衣衛(wèi)的飯食,都是托隔壁東廠的番子出去采買的。
花自己的錢,自然是沒人樂意“請”那獄中的犯官吃喝。
此時給他們帶去家人做的吃食,倒也算是詔獄方面的示好。只是,乾坤未定,錢千戶不敢冒險。
是否真的會有食盒里藏匿書信,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會有這種可能,那他就容易被攻訐...
錦衣衛(wèi)從來都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組織,別看他這個詔獄掌刑千戶,是錦衣衛(wèi)中的“邊緣人”。
但那特么也是千戶層級里的邊緣人??!
偌大一個京師錦衣衛(wèi)系統(tǒng),實職千戶攏共就那么十五個!而錦衣校尉,卻有足足兩三萬人...
“仔細檢查就好了,不行就把隔壁東廠拖下水,讓他們的人來查。確定沒有夾帶,再把東西,轉(zhuǎn)到咱們這邊?!?/p>
在錢千戶的身邊,李斌席地而坐,后背微仰,雙手撐地,抬頭看著夜空中的繁星。
沒有大氣污染的時代,夜空中的星星都顯得明亮許多。
開了一句,不太能實現(xiàn)的玩笑后,李斌淡淡地說道:
“你組織人手協(xié)助我吧!這事...我來辦,明兒我會寫折子,把這事攬下來的?!?/p>
“你?”
錢千戶這才回過頭,審視地看向李斌。
如果李斌愿意把這私放外物入詔獄的責(zé)任攬過去,那他錢千戶自然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
只是,他李斌為什么要這么做?
“怎么?覺得我不配?”
李斌這一句反問,直接給錢千戶逗笑了。
不提這廝之前的待遇,就是陸炳五次三番地來詔獄探視這廝...
說句不好聽的話,要不是李斌不是他們錦衣衛(wèi)系統(tǒng)內(nèi)的人。但凡李斌現(xiàn)在是錦衣衛(wèi)的人,或是錦衣衛(wèi)的軍戶出身...
他錢千戶都得上趕著巴結(jié)這種“欽定錦衣衛(wèi)指揮”身邊的紅人。
“這哪是配不配的問題啊,是為什么?因為同僚?”
“是啊,這個理由,不夠嗎?”
李斌利落地點頭。
這個理由,既是借口,也是實情。
在今日被抓進詔獄的一百三四十名官員中,僅戶部一部,便有三十六人入獄。其中不乏李斌的熟人。
如湖廣司的閻立,廣西司的黃待顯等等...甚至就連那陜西司的鄭郎中,此次也進了這詔獄。
僅郎中一級的戶部官員,這次就抓了十個。在僅有十三個清吏司,十三名郎中的戶部,這樣抓人...說是給戶部連鍋端了,都不算夸張。
自己身上,好歹還頂著一個廣西司主事的名頭呢。
頂頭上司都被干進來了,于情于理,自己都應(yīng)該去探視探視。
而除了在同僚們面前“刷好感”,李斌下午還見到了一個熟人:楊慎!
在原本的歷史上,自第一波人被嘉靖下令捉拿后,帶頭“撼門”的,便是楊慎。作為出頭鳥,楊慎自然也受到了嘉靖的“特別關(guān)照”。
終身發(fā)配滇南(云南),永世不得歸鄉(xiāng)。
如果說,對左順門事變?nèi)鐨v史記載的那般爆發(fā),李斌不太了解其發(fā)生前后的因果詳情。那楊慎,李斌可是接觸過的。
無論是與楊慎單獨的交流,還是從楊廷和嘴里聽到的楊慎。
他都不像是那種,不惜己身之人。
更加令李斌好奇的是,楊慎是被抓進來了,但卻沒見到楊惇...
都說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
怎么?
楊慎能串聯(lián)起二百多位朝官,卻勸不動自己的胞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