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修兄,不必客氣。之前楊公在京時,助某甚多,若楊主事有難處,某自當施以援手?!?/p>
李斌微微側身,不受楊慎之禮。
說起來,自己,不也是楊廷和留下的“遺產”之一嗎?
真實社會上的人際交往規(guī)則,從古至今幾乎都沒有變過。想在一個群體、一個組織,以及更廣闊的社會空間中“混得”不錯。
利他性,是前提。能給他人帶去價值,是一個人社交的基本面;
價值交換,是心照不宣的手法。
這一點很少有人直接提及,但卻無處不在。
諸如“感恩”等傳統(tǒng)的美德,拆解開來,其內里便是價值交換的體現:沒有人會愿意和一個只向外索取價值,卻從不為他人提供價值的人合作、來往。
這種規(guī)則,放到這大明中葉,外顯出來的結果便是:當秦金的書信抵達京師,無論自己是否想和戶部太倉分潤抄沒所獲,李斌都不得拒絕;當楊慎、楊惇遇難,且自己有能力幫到對方時,亦難以袖手旁觀。
這規(guī)則,極不顯眼。
你不這么做,也沒人會提醒你,指責你。但絕對會默默地對你,敬而遠之。
李斌可沒忘記,如今的詔獄監(jiān)區(qū)之中,那一百多雙眼睛的存在!
無論是能在詔獄這等兇險之地,如入無人之境的李斌;還是前內閣首輔之子楊慎,都是天然的“聚光燈”。
不少匆忙對付完晚飯的官員,將目光隔著鐵窗,悄悄投向甬道的最里間。
在看到李斌,微微側身,不受楊慎大禮,并開口表達了“有恩必償”的態(tài)度后...
明面上,無人稱贊??蛇@以后...
那就說不準了!
“漢陽這話就見外了,家父視你如忘年之交。凡有苦悶、喜樂之事,第一個想到的都不是某這個兒子,反而是你這小友...”
監(jiān)室之內,楊慎不知是看出了李斌此番施為的目的,還是單純的感慨。
當那句“楊廷和的忘年交”出口后,李斌明顯能聽見一片嘈雜中,隱約響起的沉重呼吸聲。
“用修兄著相了。既是好友,又何必相互言謝?”
李斌微微一笑,這趟沒白跑!
“不說楊主事了,用修兄,還有舜卿兄,此番過后,可有打算?”
“聽天由命?!?/p>
聽到李斌將話題轉移到自己身上,楊慎二人皆露出愁苦之相。
政治斗爭的失敗,遠比一般的罪責更加致命。
有楊廷和的影響力遺留,嘉靖或許不會要了楊慎的命??伤磉叺耐跽?,那就不好說了...
于是乎,同樣的“聽天由命”,對這二人來說,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楊慎是“嘉靖給我發(fā)配到哪去哪”,而對王正元來說卻是“能活下來就好”...
對此,李斌點點頭,當下也不再多言...
...
...
翌日,即七月十六日。
天剛蒙蒙亮,詔獄中便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大紅色的貼里與坐蟒紋樣的補子,表明了來人的身份:司禮掌印太監(jiān)張佐!
記仇的嘉靖,當真是報仇不隔夜。
在出示駕貼,宣讀完廷杖原由后。一場場面格外宏大的廷杖,就在這詔獄的小院內開展。
一百三十四名官員,既是觀刑者,又是受刑者。
觀刑,觀得不止是廷杖的威懾,更有對官員們精神上的懲處。由前朝發(fā)明家劉瑾整出來的“去衣廷杖”,讓這堂堂京官,天之驕子們當著一眾同僚的面被扒去衣裳,赤裸受杖...
這行刑的過程,有時候比刑罰的結果,還要讓人難以接受。
只能說,劉瑾還是太懂這些外朝官怕什么了!
此時距離劉瑾的時代過去還不久,外朝官員們對“去衣廷杖”的接受度遠沒有明末時期,那么的無所謂...嗯,那么的不要臉!
在禮義廉恥的羞恥心作用下,破口大罵之聲,不絕于耳。
司禮內相又如何?“士可殺,不可辱”懂不懂?!
一會“豎閹,安敢辱我士大夫?!”
一會“豎閹休得放肆!吾乃天子門生、朝廷命官,豈容爾等剝衣受辱?”
一會“閹宦鷹犬,他日必有清議誅爾等惡名!”
這不罵還好,一罵,徹底歇菜。
剛被這院外宛如菜市場般吵鬧的動靜驚醒,李斌的眼角還掛著一縷影響視線的眼屎粑粑,哈欠連天。
即便視線受阻,即便頭腦不清,遠觀的李斌也在第一時間發(fā)現那監(jiān)刑的司禮太監(jiān)臉色黑得嚇人。
原本兩腳分開,腳尖外展,輕松站立的張佐,腳尖忽然向內一扣。這一扣,正在行刑的聲音,立刻就變了!
杖刑,李斌不算陌生。
作為京畿縣的知縣,本身就有“杖六十”的批準復核權。就是沒有半年多前的“當街行杖”,他這個知縣也遠比一般知縣都要熟悉杖刑。
見得多了,自然能練出一點眼力。
當聽到那杖頭落在人身上的聲音,從原本清亮的“啪啪”聲,變成沉悶的“噗噗”聲的瞬間,李斌就知道這位司禮內相是被惹火了。
再結合腦海中對《明朝那些事兒》中關于廷杖描述的印象殘留,兩相印證。
李斌頓時以手扶額,滿臉無奈。
就在李斌面露無奈之色的同時,監(jiān)刑的張佐忽然向李斌投來了目光。
在這青紅交加的院中,一身亞麻色比甲的李斌。無論是從服飾的顏色,還是樣式,都顯得極其突兀,而突兀,便會引人注目。
在與張佐目光交會的瞬間,李斌低頭作揖,表達恭敬。
沒有懼怕,亦沒有別的情緒波動。
相對而言,更“抽離”的視角維度,讓李斌很清楚:自己在詔獄中的特殊性,絕對是瞞不過眼前這位身著蟒袍的司禮大監(jiān)的。
他沒有什么好躲的,更沒有什么好藏的。
這種認知,賦予了李斌波瀾不驚的態(tài)度。
而這種態(tài)度,又在此時換來了張佐目光中,一閃而逝的驚訝。
張佐的確知道李斌,甚至在李斌不知道的地方,他還曾將其當成“帝黨成員”,暗中回護過。
但這些發(fā)生在深宮大內的事,張佐自信李斌不可能得知。
那此時此刻,李斌所表現出來的態(tài)度,就讓張佐不由看高了他些許:
是透過一些蛛絲馬跡,看出了自己曾經的回護之心?從而判斷出了自己的立場,于是,不懼自己?
還是,單純的性格使然?!
若是一,那眼前這個不修邊幅的小子,可謂才思敏捷至極;若是二,其心性,亦是超越諸多朝官的存在。
無論哪一種人,都是如今的“興王系”,所需要的新生力量。
念頭眨眼間閃過,在思慮飄過的瞬間,張佐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向李斌釋放出了一絲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