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拋射上來，落在宋軍的頭盔上叮當(dāng)作響。


    有砲石砸在城垛上，碎片亂濺。


    張玨低著頭，回想著趙安之事。


    他知道趙安被俘后為何會投降……本以為釣魚城之戰(zhàn)是最難的，打完了，便該論功行賞，往后躺在功勞薄上一輩子吃喝享樂。


    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守國之艱難，不會因為蒙哥的死而改變，它漫長而絕望，不容人松懈。


    從軍入伍之時，一個個都說要保大宋河山。


    保大宋河山，容易嗎？


    終于，當(dāng)有人發(fā)現(xiàn)這比想像中難無數(shù)倍，遂說算了、受不了、堅持不住了……


    張玨很難過。


    趙安的投降，比死還讓他難過。


    他似乎也開始忘了，為何一定要偽造將令收復(fù)漢中，把麾下好兒郎帶到漢中來送死。


    忽然，有人猛拉了張玨一下。


    “將軍！聽到我說的了嗎？！”阿吉大喊道：“看！易將軍派人來了……”


    張玨回過神來，向城中看。


    只見幾個士卒正在向東城這邊狂奔而來，揮手大喊著什么。


    漢中城實在太大，不像釣魚城。


    張玨心想，已經(jīng)沒有兵力支援易士英了啊。


    “援兵來了！張將軍，有援兵來了！殺敗了一支蒙軍……”


    張玨一愣，往東面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見到，他馬上便抬腳往西城沖去。


    “援軍來了！守住城！”


    ……


    張玨一路奔到西城，放眼望去，只見西南方向數(shù)不清的蒙古騎兵正分散著撤退。


    再后面，有宋軍正在列隊追趕。


    一柄大旗劃入張玨的視線。


    “是非瑜來了！他到了……”


    張玨下意識地便挺直了身子，像李瑕那般。


    趙安投降帶來的難過，在這剎那間已在張玨心里煙消云散。


    要守這大好河山，千難萬險，從來都不是容易事，這個過程中必然不斷有人倒下。


    也會有如趙安、韓忠顯這般心志不堅者離開。


    若要張玨說出一個始終堅決、始終不畏懼困難之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李瑕。


    現(xiàn)在，李瑕來了。


    依舊帶著鐵一般堅韌的意志。


    隔著數(shù)萬蒙軍，張玨已大受鼓舞。


    ……


    “都打起精神來！趙安這個軟蛋算甚？！看看是誰來了！”


    張玨放聲大罵著。


    但事實上，西城這邊多是長寧軍，并未因趙安投降而打擊士氣?；蛟S張玨是在對自己吼。


    他既有粗豪一面，又有文雅一面，喊完，須臾又哈哈大笑，放聲狂呼。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bǔ)天裂！”


    ~~


    趙安還在東城下攻城。


    漸漸的，他聽到城內(nèi)的宋軍在喊著什么。


    喊聲一點點匯聚，終于，落到了他耳邊。


    像是此時才開始回應(yīng)他旳招降。


    “男兒到死……心如鐵……”


    趙安愣了一下，抬起頭，望向漢中城上的宋軍。


    曾經(jīng)還是同袍，如今已成了敵人……


    ~~


    城外望臺上，汪忠臣瞇了瞇眼。


    他的目光落向西南方向，只見漢水南岸，有騎兵奔進(jìn)了視野之中，看起來是敗兵。


    旗號還未顯出來，但不難猜……


    “從西面過來的。”汪良臣走上前，“是五弟？被李瑕擊敗了？”


    “一言難盡啊。”汪忠臣嘆息一聲。


    他已開始下令暫緩攻城，派兵去接應(yīng)汪翰臣，以免敗兵沖散了大陣。


    “過浮橋之后務(wù)必守住。”


    “是……”


    平野上，蒙古騎兵如潮水般又涌向西南方向。


    很快，已有騎兵快馬奔來，喊道：“宗王召兩位鞏昌元帥！”


    汪家兄弟對視了一眼，無奈走下望臺。


    “五弟雖只管奧魯軍，戰(zhàn)陣經(jīng)驗卻是豐富，如何一敗再敗？”


    “大汗都敗了，敗給了……”汪忠臣停了一下，緩緩道：“你務(wù)必記住李瑕這個名字……”


    ~~


    是夜，諸路汪家兵馬終于集結(jié)，安營下寨。


    汪翰臣雖大敗，好在撤退有序，并未再發(fā)生不可控制的潰敗。


    但李瑕卻揮師跟在他身后，攻破了百牢關(guān)，出金牛道，占據(jù)了定軍山。


    莫哥急召汪家兄弟們議事，但沒召見汪惟正。


    他又不是大汗，賜不了金虎符，見個娃兒做什么？


    汪惟正只能在營中獨坐。


    良久，終于聽到帳外動靜傳來……


    “大伯、四叔、五叔?！?br />

    “總帥還未歇？”


    汪惟正一見汪忠臣便紅了眼。


    他不再端著總帥的架子，大步上前，像個孩子般大喊道：“大伯，可知我們?nèi)绾螖〉模课覀兪潜焕铊睦菀宦窋f過來的！李瑕太快攻下利州了，我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被偷襲了輜重……”


    “我知道，總帥不必激動，且先去歇歇?！?br />

    “若早知有數(shù)萬大軍在收復(fù)漢中，又何必退出利州？一退，父親十年經(jīng)營之民心盡失！”汪惟正抬手一指，道：“收復(fù)漢中，缺我們這一萬余人嗎？！”


    汪忠臣道：“我知道，五弟已與我說過，他做的沒錯。”


    “可現(xiàn)在我們丟了利州，接連大敗，像傻子一樣亂跑……”


    “至少我們汪家的兵力齊聚漢中了?！蓖糁页嫉溃骸霸贌o被堵在蜀川之慮，你可知大汗……”


    “我不管什么大汗！我知父親……”


    “總帥！”汪忠臣突然大喝了一聲，打斷了汪惟正的喋喋不休。


    還是汪良臣上前一步，道：“眼下局勢復(fù)雜，非一兩句話能說清。但請總帥記住，保全汪家實力要緊，不可耗費精兵。”


    “局勢、局勢！”汪惟正大吼道：“父親的仇你們都忘了嗎？！”


    “啪！”


    汪良臣給了汪惟正一巴掌。


    叔侄對視了一會。


    頃刻，汪良臣自己卻又紅了眼。


    他因汪德臣之死最是傷心，但傷病交加之際還在拼命支撐門戶，最聽不得汪惟正這句話。


    “你給我記住，二哥的仇是重，但家業(yè)更重?！?br />

    “誰的家業(yè)？誰才是總帥？！”


    “回了鞏昌再與總帥細(xì)稟吧……來人！帶總帥去歇。”


    ……


    帳中，三兄弟搖了搖頭，分坐下，已開始徹夜詳談。


    “五弟真見到有蒙騎早在李瑕抵利州前便北上了？”


    “是，當(dāng)時我便疑心?！?br />

    “四弟沒攔下？”


    “大哥，漢中有多大？當(dāng)時……咳咳……當(dāng)時連我也尚未得到消息……”


    “該死！”


    “如今回頭一看，還是史天澤精明，一見事有不諧，立刻撤兵，夠果斷?！?br />

    “立刻回鞏昌？”


    “漢中如此重地，還能不要了不成？”


    ~~


    同一時間，莫哥也在與來阿八赤商議。


    “聽汪翰臣的意思，很早就有部民騎馬往北走了，也許回了草原，也許去見了渾都海?！?br />

    “利州的部民？怎么會知道大汗的消息?！?br />

    “李瑕?！?br />

    “額秀特！”


    “宗王別急，渾都海還沒起兵，先收復(fù)漢中，再穩(wěn)住京兆，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