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兩聲鳴笛后,有保安大爺匆匆趕出來開鐵門里側(cè)的大鐵鎖。
上銹鐵門嘩嘩啦啦被拉開,保安大爺見車內(nèi)坐著的是長燼,頓時笑逐顏開地?zé)峤j(luò)打招呼:
“殷先生,是您?。〗裉煸趺从锌沼謥磉@里看望丈母娘了?”
長燼啟動車子,緩緩前行,按下車窗與老大爺儒雅搭話:“帶老婆一起來給媽掃墓,過兩天是媽的生日,媽應(yīng)該想見見她女兒。”
丈母娘……長燼稱她為媽,還說要帶她的女兒去給她掃墓……
沈碧珠死了?!
不對,墓園里躺著的這個人,到底是誰……
車子很快駛上了墓園的主干道,沿著蒼白水泥道行至盡頭,長燼在一座雕刻墓園建成史的石碑前熄火停了車。
打開車門,下車時天上恰很應(yīng)景地下起了蒙蒙細(xì)雨。
一柄黑傘撐在我的頭頂,長燼單手摟住我腰肢,帶我穿過重重墓碑,行走在斜風(fēng)細(xì)雨里。
小雨珠打在我懷里的梔子花瓣上,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三兩只熒熒白蝶盤旋縈飛在梔子花束上方,乖巧的落在鵝黃花蕊中,輕輕煽動粉白雙翅……
“長燼,你要帶我,來看望哪位長輩?”越往前走,寒風(fēng)吹得我心口越?jīng)?,越慌…?/p>
他抱緊我,單手撐傘替我遮風(fēng)擋雨,暫時沒有回答我,只是腳不停步地沿著青石窄道繼續(xù)往前走。
大約又過了五分鐘,他才陪我在一塊種滿梔子花的寬敞墓地前站住身影。
肅穆的石碑兩側(cè)種著兩樹挺拔青松,墓碑前后被梔子花花樹簇?fù)恚徊贿^如今的時節(jié)梔子花樹早已枝葉枯黃凋零,僅剩下光禿禿的枝干,頗顯凄涼。
墓碑前的磚頭地似剛被人清掃過,不沾片葉,上面擺著三只青瓷高腳碟,碟里整齊碼著幾塊眼熟的菊花糕與紅棗糕……
碑邊斜靠著一束粉紅包裝的白玫瑰,香爐里,還插著三支剛?cè)急M的長香。
我怔怔抬頭,視線攀著碑身,寸寸上移,最終定格在碑上那張黑白照片,及楷書雕刻的碑主人名字上……
“愛妻、沈碧姝之墓,立于丁丑年,癸卯月,甲子日?!?/p>
癸卯月,甲子日,二月十五……
眼眶霎時滾燙潮濕起來,我盯著碑上的黑白照腦子一片空白……
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溫柔,長發(fā)披肩,一身抹肩長裙,笑起來眼眸亮亮的,脖子上還戴著一條梔子花鉆石項鏈。
女人面容姣好,唇畔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仔細(xì)看,我的眉眼,其實與她有七八分相似。
沈碧姝……難道她才是……
我愣在墓碑前,情不自禁地抬手,想要撫摸女人的溫柔眉眼……
細(xì)雨打濕墓碑,長燼將傘往我頭頂撐了撐,壓低聲告訴我:
“上次祝漓來家里,你和她玩游戲玩累了,睡在一起,睡著的時候一直在喊媽媽。我覺得,你父母不肯認(rèn)你這件事有蹊蹺,于是就私下去查了你當(dāng)年被偷走的事。
前幾天沈碧珠去五陽觀供長生牌位,是替一個叫符明玉的女人供的,你當(dāng)時不是很好奇符明玉和沈碧珠是什么關(guān)系么?
青陽和我聊天提到這件事,我就順著符明玉這個線索查下去,昨天才查到,符明玉就是當(dāng)年你外祖父拋棄沈蛟容,在外面養(yǎng)的那個女人。
符明玉才是沈碧珠的親母親。沈碧珠,并不是沈蛟容之前那個女兒,沈蛟容的親女兒,是沈碧姝……
而你的親生母親,也是沈碧姝。
她死在你出生那年,二月十五,你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
“我媽,是沈碧姝?”我哽了哽,抬手抹去眼角的冰涼,追問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長燼淺淺說下去:
“當(dāng)年你外祖父陳軍被符明玉騙借高利貸,在外面賠的傾家蕩產(chǎn),為了躲債,陳軍拋棄了你母親與外祖母,帶著符明玉離開老家,躲了近十年的債務(wù)。
你外祖母懷上你母親時,符明玉也懷上了沈碧珠,十年后陳軍見債務(wù)被你外祖母與母親還完了,沒有性命之危了,才回頭找你外祖母,他之所以沒有繼續(xù)和符明玉在外過瀟灑生活,是因為他手頭沒錢,過不下去苦日子了。
陳軍一開始求你外祖母原諒,你外祖母是鐵了心要和他一刀兩斷的,誰知后來竟陰差陽錯讓陳軍無意救了沈軍長一命,沈軍長為了還救命之恩,才要求自己女兒原諒陳軍,繼續(xù)和陳軍好好過日子。
你外祖母還不知道陳軍和符明玉并沒有斷干凈,也不知道沈碧珠的存在。沈軍長過世后,陳軍一直在拿沈家的錢,去養(yǎng)符明玉沈碧珠。
沒幾年,你外祖母覺得還是與陳軍過不到一塊去,但為了不違背父親的遺愿,你外祖母只好勉強將這段婚姻維系下去,但提出要求,與陳軍分居。
沈家每個月都會給陳軍一筆生活費,陳軍靠著沈家的關(guān)系與錢,在京城做起煤礦生意,拿著沈家的資金光明正大養(yǎng)符明玉母女倆。
二十年前,鳳家正值生意興隆階段,不料鳳南天的堂弟在外中了別人的圈套,差點將整個鳳家都被賠進去,鳳家那時候底子薄弱,鳳南天接管鳳氏家族時,生意雖有很大起色,但與陳家沈家相比,只是螻蟻。
鳳南天家里的情況也比較特殊,原本鳳家家主之位輪不著鳳南天的,鳳家之前是在鳳南天大伯手里掌管,可惜他大伯是個廢物,掌管本家企業(yè)那段時間,只賠不賺,自己的婚姻也失敗破裂,夫妻離婚,沒過多久又倒霉遭遇車禍,死在外地。
鳳家大權(quán)這才落進了鳳南天手中。不過鳳南天繼承鳳家家業(yè)的前提是,他大伯父沒有子女,所以他是第一繼承人。
可沒過幾年,鳳南天突然得知自己的大伯父在外面有個私生子,鳳家律師去交涉的時候,那個私生子也明確表示鳳家產(chǎn)業(yè)都是堂兄一手帶起來的,他不爭鳳家家主之位,只求鳳南天隨便給他在家族企業(yè)中安排一個職位,讓他有口飯吃。
鳳南天對這個堂弟也仁至義盡,將他當(dāng)做自己孩子養(yǎng),堂弟在外出事,鳳南天肯定要想方設(shè)法去撈。那會子道上的人要卸他堂弟胳膊,鳳南天若想保住堂弟的命,必須得把整個鳳家賠進去。
鳳南天左右為難之際,是陳軍主動找到鳳南天,要與鳳南天合作。
趕巧的是,你母親就在那段時間生產(chǎn),你母親,是難產(chǎn)而亡,陳軍抓住機會,用投資幫鳳南天度過難關(guān)的理由,逼鳳南天娶沈碧珠?!?/p>
“所以,沈碧珠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頂替我親生母親的?”我心寒地溫柔撫摸母親冰冷的墓碑。
長燼頷首:“你母親難產(chǎn)而亡的消息并沒有傳揚出去,許是造化弄人,沈碧珠與你母親沈碧姝,長得一模一樣。
沈碧珠頂替你母親,除了陳軍與鳳南天,無人知曉。丫丫,你小時候根本不是被鳳南天夫妻不小心弄丟的,而是沈碧珠故意給了你養(yǎng)父母偷走你的機會。
自從得知你母親與沈碧珠長得一模一樣,陳軍與符明玉就在謀劃著如何換走你的母親。
沈碧珠原本不叫這個名字,她的本名是陳錦華,之所以改成沈碧珠,是因為當(dāng)年你外祖母給你母親上戶口時,上成了碧姝,后來你母親就索性改成了碧姝,只是你外祖母還經(jīng)常喊她碧珠。
碧珠,意為掌上明珠。
陳軍符明玉用自己女兒頂替你母親,無非是為了沈家的家產(chǎn),沈蛟容一輩子只有這一個閨女,她過世,遺產(chǎn)自然全歸沈碧珠。
幾年前,沈蛟容無意發(fā)現(xiàn)符明玉的存在,差點斷了每個月給陳軍的生活費,陳軍為了不讓沈蛟容生疑,順藤摸瓜查到更多,被迫將符明玉送出了京城,將符明玉藏在外地一家養(yǎng)老療養(yǎng)院里,沈碧珠因此更加憎恨沈蛟容,覺得是沈蛟容害她母女倆不能團聚。
符明玉近日忽感身體不適,查出了肺癌早期,沈碧珠頻繁出京城去照顧符明玉,陪符明玉化療,那長生牌位,就是沈碧珠給親生母親符明玉請的?!?/p>
“她占了我母親的身份,搶走了本該屬于我母親的一切,她如今鳩占鵲巢什么都有了,丈夫、女兒、父親母親……
她是風(fēng)光的鳳家夫人,從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女,變成了名正言順的沈家千金……
憑什么啊,她有丈夫疼愛女兒承歡膝下,而我母親,卻只能孤零零的待在這個荒蕪寒冷的地方,我媽……憑什么要被她們這樣作踐!”
我氣不過的一腳把碑前貢品踢翻,還覺得不解氣,又狠狠跺上去把糕點踩個稀爛。
“鳳南天這個拋妻棄女的老家伙,活該鳳家敗在他手里!他還有臉來看我媽,還有臉?biāo)透恻c送玫瑰花!”
長燼扶住我腰肢,溫柔安撫我的情緒:“鳳南天,他或許也是有苦衷的?!?/p>
“苦衷?”我冷笑,望著母親的墓碑心底一片蒼涼:“我只知道豪門無真情,是啊,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妻子女兒又怎樣,為了家族的興衰,妻女都是可以拋棄不要的……在他們的眼中,利益,大過天?!?/p>
“這些事,以后你想開了,可以親自去問鳳南天,他會給你一個交代的?!?/p>
我彎腰將懷里的梔子花放在母親的墓碑旁,唏噓感慨:
“從小,我媽、養(yǎng)母,也很疼我。大概是因為她清楚我的身世來歷,一直對偷走我的事懷疚在心,所以那些年,她一直想彌補我,冬天天寒,家里買不起新棉襖,她就將自己的棉衣改成我穿的款式,寧愿自己挨凍也不肯讓我受苦。
我小時候挑食,不好好吃飯,我媽就去找鄰居借蜂蜜,拌飯喂我。我的養(yǎng)母是個很溫柔的女人,養(yǎng)父常年酗酒,每晚回家都醉醺醺的,養(yǎng)父脾氣不好,但他卻從沒對母親動過手。
倒不是因為他多愛母親,而是……母親實在太溫柔了,他或許,對一個每晚守在門口,拿著大衣等他,迎面便向他噓寒問暖的女人下不去手。
養(yǎng)父縱有千般不好,母親也從未嫌棄過、埋怨過他,母親活著的時候,養(yǎng)父從沒動過我一根手指頭,那時候,我們家,還像個家。
可惜,母親身體不好,其實母親不是沒有懷過孩子。我四歲那年,母親有了身孕,只是那段時間養(yǎng)父在外面鋼鐵廠做事,母親害怕養(yǎng)父得知消息分心,就想著等腹中孩子再穩(wěn)當(dāng)點,能辨認(rèn)出性別了,再把好消息告訴養(yǎng)父。
沒多久,母親因為不放心,就牽著我去找村頭赤腳醫(yī)生老張的媳婦看胎,但看完的結(jié)果卻是不盡人意,老張媳婦是遠近有名的接生婆,據(jù)說手往孕婦肚子上一摸,就能分辨出孩子是男是女。
她摸過我母親的肚子,皺著眉搖頭。我母親從老張那回來,就魂不守舍,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偷偷躲在房中又哭又笑。
后來,母親從一個算命先生那里買來了一包藥,先生告訴她,從那會子一直吃到臨產(chǎn),孩子就能從女兒變成兒子,我母親信了。但結(jié)果卻是,六個月以后,我母親被那藥,打下了一個男胎……
母親的身體從那時開始就更加不好了,母親怕父親難受,根本不敢把這件事告訴父親。
母親打了胎,剛隔半年,就病重了,身下下紅,鄰居們都說我母親是趁著養(yǎng)父不在家,在外有了野男人染了臟病,我養(yǎng)父那會子也犯起了糊涂,信以為真,嫌母親丟人,遲遲不肯帶母親去看病。
母親的病本就嚴(yán)重,又被父親那樣一耽擱,第二年春天就撒手人寰了。
我母親死的那晚,養(yǎng)父像是突然想通了,跪在母親的床前哭得撕心裂肺,我母親被封棺時,養(yǎng)父趴在母親棺上生生哭暈過去。
打那以后,養(yǎng)父的脾氣就更加暴躁了。他怪我沒有給母親帶來兒子,怪我克死了母親,他恨我,也有可能,是因為他覺得是我奪走了他的妻子……
后來十幾年,養(yǎng)父把在外受的氣,全都撒在我身上……奶奶告訴我,我其實還有個親生父母時,我多么希望,我能從他們的身邊得到父愛母愛……
但被鳳家轟出門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從前的想法有多可笑。”
我抹去眼角的淚,哽咽著苦笑:“我怨了我親生父母四年,我一直以為,我母親不愛我……現(xiàn)在才曉得,鳳南天有句話或許沒說錯,我媽媽,是這個世上,最愛我的人?!?/p>
“你媽媽,當(dāng)然最愛你,你媽媽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p>
長燼溫柔將我往懷里攏了攏,斜過傘面遮住寒風(fēng),“梔梔這個名字,是你媽媽給你取的,你媽媽生前最愛梔子花,鳳梔梔這個名字,是她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份愛?!?/p>
在京郊墓園待了近兩個小時,長燼才再開車帶我回云皎山莊。
剛邁進客廳,我就聽見奶奶在追著劉姨不放心詢問:“殷長燼,他真的從沒去過安寧縣,望仙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