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不久，方飛瀚氣喘吁吁地跑進辦公室，再急也沒忘了與后勤文員打聲招呼，贊美幾句，然后以開閘放水的氣勢沖進里間，將一卷紙扔到桌上的同時，將自己的身體也拋在沙發(fā)上，好像已經(jīng)用盡最后一點力氣。

    “查得清清楚楚，都寫在上面了，使用的是非聯(lián)網(wǎng)打印機，絕對安全?！狈斤w瀚躺在沙發(fā)上，抬手不停地擦汗。

    既顯露出全力以赴的架勢，又表現(xiàn)得不拘小節(jié)，面對這樣的老油條，陸林北還是太稚嫩，無計可施，只好專心看報告，假裝沒注意到下屬的無禮。

    報告內(nèi)容的確非常詳實，幾點幾分在哪家酒吧、喝過什么酒、與什么樣的人交談，都有記錄。

    這份報告至少有一半內(nèi)容是坐在家里編出來的，方飛瀚大概是去趙王星使館區(qū)跑了一圈，記下幾個酒吧的名字，然后開始發(fā)揮想象力。

    陸林北昨晚遇見桂尚白的時間、地點，與報告對應(yīng)不上，所以他知道其中有大量造假內(nèi)容。

    但這份報告并非毫無價值，它至少表明方飛瀚與桂尚白私下并無來往。

    “嗯?！标懥直睂蟾鏆w入身后的文件柜，“你招募的第一批三名情報員，審核結(jié)果出來了?！?br />
    “都通過了吧？”方飛瀚立刻翻身坐起，他在意的不是情報員，而是經(jīng)費。

    “通過一人，另兩人否決?！?br />
    “為什么？”方飛瀚抬高聲音，露出憤怒的表情，好像自己的辛苦成果正遭到無視，他準(zhǔn)備不惜一切代價向上司抗?fàn)帯?br />
    陸林北拒絕解釋，冷冷地迎視對方的目光，他不想找任何借口，事實上，通過這一人也已違背他的專業(yè)判斷。

    “好吧?！狈斤w瀚的抗拒只持續(xù)了三秒鐘，迅速敗下陣來，甚至露出無所謂的笑容，“能者多勞，通過一個算一個，我會繼續(xù)尋找合適的情報員人選?！?br />
    “咱們的核心職責(zé)是搜集情報，招募情報員只是手段?！?br />
    “當(dāng)了這么久的調(diào)查員，我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不能心急，畢竟這是一顆新行星，咱們在這里落腳才三個來月，需要先撒種，成熟之后再收割。放心吧，組長，未來三個月，我肯定會弄到大消息，拖你后腿的人絕不會是我。就有一條，你不能將我束縛得太緊，就算是一條狗，想讓它去捕獵，總得先松開繩子吧？”

    “如果能看見獵物，我會松開的，還會跟你一塊撲上去?！?br />
    方飛瀚大笑幾聲，“組長年輕有為，今后升官的時候，可別忘了我這種出苦力的下屬。”

    “嗯。”陸林北能做的事情就是模仿三叔，低頭看文件。

    “沒事我就走啦?！?br />
    “去吧?！标懥直比圆惶ь^，聽著方飛瀚走出去，又聽著他在外面與后勤文員說笑將近十分鐘才離開。

    希望三叔的這次考驗早點結(jié)束，陸林北盼望著能與真正的調(diào)查員合作，至少別是混日子的家伙。

    老千剛加入應(yīng)急司的時候，肯定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他是怎么對付的？陸林北很想咨詢一下枚忘真，但是馬上拋棄這個念頭，他得自己解決問題，何況不同區(qū)域的調(diào)查員私下聯(lián)系，會違反好幾項規(guī)定。

    雖然已經(jīng)被調(diào)到軍情處，他仍然以應(yīng)急司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

    與方飛瀚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不同，桂尚白一旦手里沒有酒杯，就會變得悄無聲息，好像總想用偷偷摸摸來表明自己真是一名調(diào)查員。

    陸林北經(jīng)歷過好幾次，抬頭猛地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還是嚇了一跳，“記得敲門。”他又一次提醒道。

    “我敲了，可能你沒聽到?！惫鹕邪椎闹e話張嘴就來，與方飛瀚制造虛假報告的本事不相上下。

    “坐吧?！标懥直辈幌胗嬢^小事。

    桂尚白沒有坐在靠墻的沙發(fā)上，而是搬到來一只凳子，坐到辦公桌對面，雙臂壓在桌面上，用無神的目光看過來，雙唇微張，半天不說話。

    每次他這么做的時候，陸林北都覺得自己面對著一條在岸邊擱淺的魚，很想一腳將它踢回深水區(qū)。

    “說話。”陸林北不得不命令道。

    桂尚白如夢初醒，“記得昨天我跟你說的那件事嗎？”

    “你說你在融合會里找到一名很有價值的情報員?！?br />
    “我說融合會了？”

    “嗯?！?br />
    “哦，一時嘴誤，這個人其實不是融合會……”

    “給你的任務(wù)是從融合會里招募情報員?！?br />
    桂尚白露出嚴(yán)肅的表情，像是要糾正對方的一個極明顯、極不應(yīng)該的錯誤，“我知道，可融合會是個小組織，成立沒多久，招募情報員很容易，但是一時半會沒有用處。而我現(xiàn)在找到的這個人……”

    “是你喝酒時認識的？”

    桂尚白臉上一紅，雙手推桌，身體向后微微傾倒，“組長對我有意見？”

    陸林北對他的意見可不少，但是搖搖頭，冷淡地說：“調(diào)查員的習(xí)慣，總是關(guān)注細節(jié)，你應(yīng)該明白?！?br />
    桂尚白立刻露出微笑，“明白，當(dāng)然明白。細節(jié)是吧，呃……有許多細節(jié)，讓我想想，好像……對，的確是在一家酒吧里認識的，我一眼就看出他與眾不同，是個極有價值的人物，所以主動過去與他攀談。他酒量不錯，人也挺好……”

    桂尚白說話顛三倒四，不停地舔嘴唇，這是他至少三個小時沒碰酒的表現(xiàn)，也說明他心里慌張，試圖隱藏什么，通常是在工作上的失誤。

    陸林北將這兩名下屬早看得清清楚楚。

    花了整整十分鐘，桂尚白終于說清楚一件小事：他在酒吧里認識一個人，此人似乎與甲子星人有直接聯(lián)系，而且猜到了桂尚白的真實身份。

    “他叫什么？”陸林北問。

    “他沒說，但他還會去那家酒吧，我會一步一步引他入套，等他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受到咱們的控制?！惫鹕邪孜站o右拳，努力做出胸有成竹的樣子。

    正被引入圈套的人是桂尚白，陸林北無需再了解更多細節(jié)，就能猜出當(dāng)時的場景：桂尚白喝得暈暈糊糊，來了一個人，主動與他接觸，酒量好，人也大方，閑聊時，假裝無意中透露自己與甲子星人的聯(lián)系，很可能還會抱怨幾句，等桂尚白對他產(chǎn)生興趣，第一步就算告成。

    最晚在十七歲那年，陸林北就已經(jīng)在培訓(xùn)課上學(xué)到這種套路，整個過程標(biāo)準(zhǔn)得如同公式，一眼就能認出來。

    桂尚白卻完全掉在里面，毫不自知。

    陸林北沒有指出真相，這也是他從三叔的課堂上學(xué)來的一招：如果你已經(jīng)弄明白一個人的套路，那么最好不要當(dāng)面拆穿，因為這可能促使對方改變套路，而你要重新了解。

    “嗯，至少先弄清這個人的身份，對他的價值做一個判斷?！标懥直奔炔环駴Q，也不過分鼓勵。

    桂尚白露出欣喜的表情，身體前傾，雙臂又放在桌面上，十指翻動，不停地變換手勢，“肯定有價值，而且價值很高，我今晚就能弄清他的身份，最遲明晚?？墒怯幸粋€問題，我這個……酒吧消費太高，我是執(zhí)行任務(wù)，似乎不應(yīng)該由我個人承擔(dān)費用……”

    “弄清身份，我會根據(jù)他的價值批給你經(jīng)費?！?br />
    桂尚白用拳頭在桌上連敲幾下，“組長，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一定會……我知道我最近的狀態(tài)不是很好，但是……總之，不會讓組長失望……”

    桂尚白又有點語無倫次，莫名其妙地眼眶有些濕潤，起身倉皇離開，不知去哪里找酒了。

    陸林北輕輕吐出一口氣，僅僅是這兩名下屬，每天就能浪費掉他不少精力，而他一直在等的人卻毫無消息。

    一臺專用的微電腦就擺在他右手邊，一整天快要過去，仍沒有發(fā)出提示聲。

    為了讓鄒玉斑成名，陸林北使用了李峰回編寫的幾個程序，這些程序的最初來源是趙帝典，通過虛假用戶掀起爭論，從而吸引真實網(wǎng)民的關(guān)注。

    李峰回做了一些改進，效率更高，也更難被識破。

    陸林北上網(wǎng)查看情況，鄒玉斑的熱度正在下降過程中，但他維持得不錯，下降幅度不是很大，他的自傲有一定道理。

    相比之下，反對他的聲音上升得更快，鄒玉斑的人生履歷被扒得干干凈凈，失敗的婚姻與職業(yè)、前后矛盾的觀點、在組織里很差的人緣、因為與年輕成員打架而受到拘留……諸多細節(jié)合在一起，將鄒玉斑塑造成為一個令人厭惡的糟老頭子，專以投機取巧為生。

    陸林北比較滿意，用不著他來添油加醋，像鄒玉斑這樣沒有靠山的“單干戶”，一旦成名，會觸動許多人的利益，總能招致打壓，而鄒玉斑的脾氣又注定沒法融入團體之中。

    陸林北決定繼續(xù)等下去，明天上午他要去見三叔，能有結(jié)果最好，沒有的話，也沒關(guān)系，鄒玉斑已經(jīng)入套，同樣如同公式一樣清晰。

    陸林北整理一下桌上的東西，準(zhǔn)備下班，突然生出一點小小的感慨：虧得三叔沒同意將他調(diào)往更偏遠的行星，甲子星的支線情報網(wǎng)已經(jīng)不能讓他滿足，如果是在幾乎沒有情報價值的眾王星，他大概早就后悔了吧。

    離開使館，陸林北買來一束昂貴的花，離家越近，心情越好。

    陳慢遲的心情也很好，居然沒有埋怨他將錢浪費在沒用的東西上，將花捧在懷里，深深地吸了一口，“連鮮花都有人賣，說明這里越來越好了?！?br />
    兩人坐下來吃晚餐，陳慢遲將鮮花擺在旁邊，吃一口飯，看一眼。

    毛空山偏偏在這時請求通話，一接通就火急火燎地說：“快來，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