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趕到時。
已是翌日清晨。
小城還未蘇醒，院子外卻已熙熙攘攘聚集了一大幫子圍觀群眾，其中少有婦孺，多是些精悍的漢子，還隱隱分成許多小團(tuán)體，相互戒備，都探頭探腦向院子里張望。
見了李長安咋呼一陣，便爭先恐后向他圍了過來。
那熱情勁兒，跟粉絲追星似的。
可惜，這些家伙不是道士的粉絲，而是所謂的“獵妖人”，這般熱情，全為從道士嘴里掏出點兒妖怪的消息。
這狀況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李長安早有經(jīng)驗，當(dāng)下按住長劍，換上了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凜冽眸光逼視，刺得人叢讓開一條通道。
院子里，薄子瑜等待多時。
跳過了多余的客套寒暄。
當(dāng)即引道士四下查看，順道介紹案情始末。
從王六指鬧出烏龍，到從丑娃子嘴中問出蹊蹺，再到圍捕不果走了妖魔。
各中詳細(xì)，一一道來。
并不復(fù)雜，道士很快就心中有數(shù)，只是……
“他又是個什么狀況？”
道士問的是王六指。
這個貓妖爪下余生的倒霉蛋兒，依舊蜷縮在屋角，依舊是不著片縷，渾身盡是泥、汗、血混成的污垢，污垢下則是遍布全身的淤青與抓傷。
傷口不深，已然結(jié)痂。
只是一條條細(xì)長疤痕密密麻麻、縱（和諧）橫交錯，瞧得人心頭惡寒。
前些日子才見他夸功游街、意氣風(fēng)發(fā)，這么一轉(zhuǎn)眼，就成了這副德行？
可薄子瑜也是撓頭。
“打我等發(fā)現(xiàn)他時，他就是這副癡呆模樣，問他不曾吭聲，碰他也沒個反應(yīng)，可要把他帶出屋子，他就會拼命掙扎。我擔(dān)心他被種下了什么妖術(shù)，也沒敢輕易處置?！?/p>
李長安上前檢查，果然如同所說，任憑擺弄，沒有絲毫反應(yīng)，像個蜷縮著的尸體。
又提著他往屋外走。
果然。
才到門口，王六指的面孔頓時扭曲，雖依舊咬牙不吱聲，卻發(fā)了狂似的，拼命撲騰掙扎起來，仿佛門外是什么深淵地獄。
但李道士可沒他那些個同僚那般“溫柔”，拎著這百十斤的大漢，就像拎著個小雞仔，硬把他提出門去。
沒想。
到了院子。
他的掙扎卻反而停了下來，直楞楞看著青天，臉上的扭曲一點點平復(fù)，眼睛漸漸濕潤，嘴角漸漸顫抖。
最后，“哇”一聲，撲向了身邊的道士。
道士可機(jī)敏得很，閃身讓他撲了空。
他倒也不挑人，一扭頭，就抱上了薄子瑜的大腿，“嗚哇哇”大聲嚎哭著，還直往人褲子上抹鼻涕。
“放開！放開！”
薄子瑜臉都青了，可這廝就像第一次上幼兒園的小娃子，抱緊了褲腿，死活不松手。
氣得薄子瑜提起刀鞘，劈頭就打，一連好幾下，直把這廝拍到地上撅著，才終于老實下來。
……
片刻后。
薄子瑜一邊用抹布擦著褲腿上的鼻涕，一邊黑著臉問：
“在屋里為何不吭聲？”
王六指眼角垂淚。
“它不讓我出聲，一張口就撓我，痛得話都叫不出來?！?/p>
“又為何不出屋？”
王六指嚎啕大哭。
“它不讓我出門，一出門就……”
已然打起擺子，泣不成聲。
好嘛，算是搞清楚了。
“原來是被母貓當(dāng)做耗子，好好耍弄了一番。方才在屋里悶聲不動，不會是學(xué)耗子裝死吧？”
說完，瞧見道士面露不解，薄子瑜拍了拍腦門，解釋道：
“這婦人變作的是個人身貓臉的妖怪。”
貓妖？
李長安稍稍一愣，隨口笑道。
“它不會還有個老鼠兒子吧?！?/p>
薄子瑜訝然，奇怪道士是怎么知道的。
“是有個兒子，長得也確實像老鼠?！彼吡艘荒_地上傻笑著的王六指，“還被這廝當(dāng)作耗子精給逮了?！?/p>
這話出來，卻輪到李長安懵圈了，他試探問道：
“孤兒寡母？”
捕快點頭。
“開了家面攤？”
捕快又點了點頭。
簡短問答，一一言中，李長安漸漸張大了眼睛。
思緒里某個念頭左突右撞，好似要一舉頂翻迷霧。
是了！是了！
這條街巷，這個小院，這家人，不就是在阿梅夢中遇見的那對貓母鼠子么？！
怪不得一進(jìn)這院子，便感到一絲隱約的熟悉。
原來此間發(fā)生之事竟于夢中相合！
“道長，可是有所發(fā)現(xiàn)？”薄子瑜察覺了李長安神色變幻。
道士正要張口，可話語卻在喉間凝住。
不對。
小阿梅的夢境本就是基于瀟水城構(gòu)建的，夢里出現(xiàn)這家人也是正常。兒子長得像老鼠，所以被阿梅想象成鼠妖，母親則順帶想象成貓妖。
從邏輯上講得過去，此事很可能只是巧合，否者，為何兒子不是妖怪呢？
思緒里的念頭平寂下來。
李長安搖了搖頭：
“沒事，胡思亂想罷了?！?/p>
薄子瑜沒有追問，他一直敬重李長安，不會多想，只是嘆了口氣。
“這次大半夜的興師動眾，沒成想，費盡心思還是走了那妖怪?！?/p>
然而。
“不?！?/p>
李長安卻搖了搖頭，面帶笑意。
他方才跟著薄子瑜四下轉(zhuǎn)了一圈，雖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已發(fā)現(xiàn)了一處蹊蹺，如今仔細(xì)思索了一陣，更是解開了某個重要的疑惑。
“恰恰相反。薄兄弟，你這次可是立下了大功！”
薄子瑜莫名其妙。
“但貓妖跑了呀？”
道士有話就說，不賣關(guān)子，當(dāng)下解釋。
“你就是捉住它，也不過水月觀里多關(guān)押一只妖魔?？捎^里的妖怪你也清楚，沒捉住時，一個賽一個狡詐善變；捉住后，就好似變成沒智慧的野獸，什么東西也問不出來。”
“咱們現(xiàn)在不是差它一只兩只妖怪，而是要搞清楚妖怪在城中是如何潛伏的?！?/p>
李長安把薄子瑜帶到廚房，角落里堆積了許多裝過糧食的麻袋。
“被妖疫轉(zhuǎn)變的受害者，無論妖變前，還是妖變后，都需要大量的進(jìn)食，所以，先前咱們一直監(jiān)視著糧食動向，但無甚收獲。若妖怪一直是分散潛伏，我們有理由相信，那個郎中一定在某處藏有大批糧食，并通過某種隱蔽的方式，輸送給各個妖怪?！?/p>
說著，李長安拾起一個麻袋遞給薄子瑜。
“聞聞。”
薄子瑜接過一嗅，除了糧食的氣味，還有一絲隱隱的其他怪味兒。于是他把臉埋進(jìn)去，使勁兒一吸，終于辨別出，是種臭味兒，頗為熟悉，應(yīng)是生活中常常聞到的，好像是……
這邊，李長安繼續(xù)說道：
“有什么人能每天正大光明出入城中各處？能用什么器件攜帶糧食，而不使人生疑呢？”
瞧著薄子瑜的表情漸漸精彩，李長安好心給出了答案。
“收夜香的，糞桶?！?/p>
……
一個時辰后。
薄子瑜暴跳如雷。
妖情似火，既然已得到線索，哪里還會耽擱？
薄子瑜帶隊直撲一羅姓人家宅院，這是城中巨富，把持全瀟水收糞行業(yè)之人。
可到了地兒，卻發(fā)現(xiàn)這家人已是人去樓空，只在庫房之中，發(fā)現(xiàn)了大批囤積的糧食。
這無疑證實了李長安的推測。
可惜，卻是慢了一步，讓正主給跑了！
“可恨！”
薄子瑜抽刀砍在糧袋上谷粒四濺。
李長安卻反倒神色輕松，認(rèn)為事情有了轉(zhuǎn)機(jī)。
“從目前的狀況看，除了山上關(guān)著的那位，瀟水城中，或許還藏著一個妖怪的首腦，否則，反應(yīng)也不會這般迅速。不過……”
道士放聲笑道。
“破綻已然出現(xiàn)，再現(xiàn)彌補(bǔ)，又豈是那么容易的？薄兄弟，一舉拔除妖魔，或許就從此時。”
薄子瑜神色稍霽，狠狠點頭。
“查！”
招來手下衙役。
“把城里每一個糞郎，每一個夜香婦都給我找出來，狠狠查！”
此時。
紫藤花動，送來攜著潮濕與清香的冷風(fēng)，使人精神一振。
道士遙望天穹。
日色昏暝，云腳低垂。
…………
要下雨了。
王六指關(guān)上了房門，將屋外的冷風(fēng)與屋內(nèi)的熱鬧隔絕開來。
屋子里，擺上了一大桌好酒好肉，十來條漢子大聲嚷嚷著，吹著牛皮，談?wù)撝撕桶l(fā)財。
他沉默入席，一反常態(tài)的，沒有加入漢子們的吹噓。
昨夜，貓妖給予的折磨擊碎了他的貪婪與野心，同時，也讓他醒悟過來，原來自已并沒有直面妖魔的勇氣與能力。
相繼從蜘蛛與貓妖手下逃得性命，已然是叨天之幸，但這種幸運可一而再，如何能再而三？
他早晨才得救，下午就灑下銀錢置辦酒宴，召集了一同捕妖的兄弟，是因為他已然作出了一個決定。
于是，在眾兄弟舉杯向他祝酒，感謝他今日的慷慨，恭喜他大難不死，并預(yù)祝今夜捕妖旗開得勝之時。
他懦懦言道：
“我不干了?！?/p>
席間頓時沉寂了下來，所有人都拿詫異的眼神望著他，他倒了一碗冷酒，狠狠灌進(jìn)肚皮。
“今兒這頓算是散伙酒了?！?/p>
王六指放下酒碗，等著同伴即將送來的狂風(fēng)暴雨。
可沒等到質(zhì)問，也許因那一碗冷酒，自個兒脆弱的腸胃就先承受不住了。
沒法子，告了聲罪，連忙離席，直奔茅廁。
他前腳離開，后腳眾人才反應(yīng)過來，頓時一片嘩然。
“他失心瘋啦？”
“我看是被妖怪嚇破了膽！”
“憑啥說不干就不干？”
你一言，我一語，全是氣憤與不滿。
他們這幫人，這幾天來拜王六指為魁首，聽他吩咐，為他奔走，不就是為了跟王六指殺得妖怪，一起富貴嗎？可這些時日，晝夜顛倒，費盡辛苦，卻連根妖毛都沒撈到，反倒跟著這廝吃了一頓板子。
誰能甘心？誰肯甘心！
席上，一個袒著胸膛，露出一口刺青的漢子反應(yīng)最是激烈。
他猛地摔碎了酒碗，憤然起身。
“他姓王的倒是發(fā)過了財，想退就能退。可咱們卻連個銅子都沒撈著，今兒說散伙就散伙，這些天，咱們白被這廝使喚啦？”
他越想越氣，一腳蹬翻了旁邊的陶甕。
“哐當(dāng)”一聲。
碎陶滿地中，滴溜溜滾出許多小藥丸。
漢子捻起一粒，目光頓時凝止。
他先是皺眉咧嘴，再是恍然點頭，最后臉上陰晴變幻。
緊接著。
忽然大步到門前，小心張望一眼，便緊緊把門關(guān)上，這才回到酒席，把手里的藥丸展示給眾人。
“看！這是何物？”
有眼尖的：“這不就是那辟妖丹么？”
漢子點了點頭，又指向碎陶甕。
“王六指藏在甕里的，我碰巧找著，少說也說十來粒。”
有人接腔。
“這廝還倒賣這玩意兒？”
場中沒人覺得奇怪，這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市面上的符箓法器，多半是從衙役身上流出來的。
漢子卻搖了搖頭。
“這藥丸又不值錢，倒賣也沒甚賺頭。我倒是聽說，衙門里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分發(fā)辟妖丹，防備妖疫。他這兒能囤積下十來粒，我懷疑他……”
漢子頓了頓，目光閃爍環(huán)視席上眾人，一字一句。
“一顆都不曾吃過?！?/p>
良久的沉默后。
“你是說……”終于有人領(lǐng)會了他的意圖，“王六指是妖怪！”
這話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得滿座嘩然，可也未免太突兀與荒謬了一些。
當(dāng)即有人反駁：
“不可能，他殺過妖怪！”
漢子呵呵一笑。
“呸！他那點兒本事，咱們還不清楚。我都打聽過了，鄭屠子殺的，被這廝冒領(lǐng)了功勞?！?/p>
有人再問，這次聲音卻有些遲疑。
“他若是妖怪？可為何又帶咱們四下殺妖？”
漢子早就想通了“真相”，這便細(xì)細(xì)掰開了，娓娓道來：
“我問你們，憑咱們兄弟幾個的本事，哪個比鄭屠子差？那屠夫都?xì)⒌昧搜?，我們殺不得？可這幾天下來，咱們撈著妖怪了么？”
漢子猛地一拍桌子，聲音卻壓得極低，唯恐被某人聽到。
“我看這廝就是個奸細(xì)！說是帶咱們殺妖，實則是讓妖怪避開咱們。那蜘蛛妖若真是他殺的，也他娘是個苦肉計！”
這番話當(dāng)然牽強(qiáng)，說漏洞百出可以，說自相矛盾也可以，但架不住人心愚昧且惡毒。
眾人面面相覷許久，終于有人吞吞吐吐說道：
“畢竟是自家兄弟……”
萬一搞錯了，這廝打擊報復(fù)怎么辦？
漢子聞言得意一笑，他曉得眾人已經(jīng)被他說動了。
“就是因為是自家兄弟，咱們才更該小心，若是不放心……”他拍著紋得花不溜秋的胸口，“咱們且試他一試?！?/p>
……
當(dāng)王六指在茅廁與腸胃作斗爭時，還模糊聽得見屋里傳出的吵鬧。
可當(dāng)他硬著頭皮回屋，不曾想，場中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于，平靜得有一絲古怪。
他方狐疑坐下，對面胸膛刺青的漢子卻突然起身，拱手言道：
“咱們是仰慕六爺，才聚在一塊。六爺愿意殺妖，咱們沾光發(fā)財；六爺不愿意殺妖，兄弟幾個也絕無二話！”
“這幾日，兄弟們承蒙六爺破財費心了?！?/p>
說著，他給王六指倒?jié)M酒碗，而后，周圍人同時起身舉杯。
“敬六爺！”
王六指小小吃了一驚，他曉得自個兒的決定不厚道，還以為大伙兒要跟他翻臉哩，沒想都如此通情達(dá)理。
他是又尷尬又竊喜，唯恐對面有人改變態(tài)度，連忙端起酒碗，昂頭就是一飲而盡，全不在意酒水中的渣滓與異味。
他這邊喝得痛快，卻沒發(fā)覺，從始至終，那十來雙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自已。
等放下酒碗，席上卻早恢復(fù)了推杯換盞、其樂融融的模樣。
王六指不疑有他，放寬了心情，談笑喝酒。
只是。
猛然間。
腸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地抽搐。
娘的！這又是吃了什么不該吃的玩意兒？引得腸肚里的頑疾發(fā)作，還發(fā)作得這般厲害！
突如其來的腹痛折騰得他齜牙咧嘴，血涌上頭，把臉上縱橫的傷疤漲得鮮紅，好似滿臉亂爬的蜈蚣。
他吃痛不住，正要喚人去找大夫，可眼前卻突兀一暗，詫異抬頭，發(fā)現(xiàn)兄弟們不知何時離席過來，已將自個兒緊緊圍住。
所有的眼睛都看著他，目光幽幽的，透著貪婪，透著狂喜。
轟隆!
屋外驚雷驟起。
風(fēng)雨突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