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空氣仿佛凝固了。
李明華帶來的消息,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一百零三例。
第一例。
這些冰冷的數(shù)字,背后是鮮活的生命,是即將被徹底打亂的平靜生活。
劉清明感覺自已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大手用力攥住,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不記得了。
前世的京城,第一例病例究竟是在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他已經(jīng)沒有清晰的印象。
但他可以肯定,絕對沒有這么早。
提前了。
一切都提前了。
是因為自已這只小小的蝴蝶,在清江省扇動了翅膀,從而引發(fā)了某些不可預(yù)知的連鎖反應(yīng)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一股更深的寒意所取代。
提前,意味著更倉促的應(yīng)對,更被動的局面,以及……更慘重的代價。
京城,這座擁有超過千萬人口的超級都市,即將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一頭撞上迎面而來的風(fēng)暴。
前世,這里的最終死亡病例不到千人。
這個數(shù)字,放在千萬級的人口基數(shù)里,似乎微不足道。
但誰又能保證,自已和自已關(guān)心的人,不會成為那千分之一?
一個名字,瞬間占據(jù)了劉清明全部的思緒。
蘇清璇。
他的妻子,還在傳播學(xué)院讀在職研究生。
不行。
必須讓她立刻離開京城。
“我先走了?!?/p>
劉清明幾乎是脫口而出,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
丁奇和李明華還沉浸在震驚中,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小劉,去哪兒?飯不吃了?”丁奇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有點急事?!?/p>
劉清明頭也沒回,腳步匆匆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李明華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對丁奇說:“這小子,估計是去安排家里的事了?!?/p>
丁奇嘆了口氣,拿起桌上已經(jīng)涼透的保溫杯,擰開,又擰上,心情復(fù)雜。
風(fēng)暴,真的來了。
***
劉清明沖出辦公樓,冰冷的寒風(fēng)撲面而來,讓他瞬間清醒了不少。
他站在路邊,急切地張望著,伸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傳播學(xué)院,麻煩快點?!?/p>
司機是個健談的中年人,從后視鏡里打量了一下這個氣質(zhì)不凡的年輕人。
“喲,去傳播學(xué)院啊,接女朋友下課吧?小伙子有福氣,那兒的美女多?!?/p>
劉清明沒有心情開玩笑,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
該怎么說服蘇清璇?
直接告訴她京城有病例了,馬上要大爆發(fā),趕緊跑路?
以她的性格,一個有正義感、甚至有點沖動的記者,聽到這種消息,第一反應(yīng)恐怕不是逃跑,而是沖到第一線去。
那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嗎?
不行,絕對不行。
必須找一個她無法拒絕,又不會引起她警覺的理由。
劉清明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車窗,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
車子在京城的街道上穿行。
春節(jié)臨近,環(huán)衛(wèi)工人在往路燈上掛大紅燈籠。
京城已經(jīng)隱隱有了一絲喜慶的氣氛。
可這份喜慶,在劉清明眼中,卻蒙上了一層詭異而危險的色彩。
他仿佛能看到,無形的病毒,正搭乘著春運的人潮,在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里悄然登陸,潛伏,等待著爆發(fā)的那一刻。
有了。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逐漸成型。
結(jié)婚。
用結(jié)婚做理由。
就說自已等不及了,想立刻、馬上和她舉行婚禮,昭告天下。
這個理由,足夠浪漫,足夠突然,也足夠霸道。
以蘇清璇對自已的感情,或許會羞澀,會嗔怪,但最終,大概率是會答應(yīng)的。
這既是他真實的想法,也是此刻唯一可行的策略。
想到這里,劉清明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出租車在傳播學(xué)院的大門口停下。
劉清明付了錢,快步走向校門。
他是第一次來這里。
在門房登記的時候,值班的老大爺看了看他的證件,又看了看他,眼神里并沒有多少驚訝。
“體改辦的副處長?年紀輕輕,不簡單啊。”
老大爺嘀咕了一句,就把證件還給了他。
在這個官本位的城市,劉清明這個年紀的副處,或許在部委里算得上年輕有為,但放在整個京城的大環(huán)境里,實在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更何況,這里是傳播學(xué)院,未來的媒體喉舌,見過的達官顯貴不計其數(shù)。
劉清明道了聲謝,走進了校園。
這個時代的大學(xué)校園,還沒有被過度的商業(yè)氣息所侵蝕。
校門口沒有停滿各色豪車,車頂上也沒有擺著奇奇怪怪的飲料。
互聯(lián)網(wǎng)尚未普及,社交軟件也還未誕生,很多東西還處在一種含蓄而朦朧的狀態(tài)。
地上積著一層薄薄的雪,踩上去,發(fā)出松軟的“咯吱”聲。
陽光的光暈,在雪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從他身邊走過,他們年輕,張揚,臉上帶著無憂無慮的笑容。
他們的談話,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對愛情的向往。
在他們眼中,世界是美好的,未來是光明的。
他們還不知道,一場巨大的災(zāi)難,正在悄然逼近。
再過不久,這座寧靜的象牙塔,也將被恐慌和不安所籠罩。
看著這些青春的面孔,劉清明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覺得自已像一個來自未來的幽靈,懷揣著一個沉重的秘密,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他很快找到了蘇清璇上課的那棟教學(xué)樓。
她讀的是在職研究生,教室在三樓的一個小房間里,學(xué)生不多,也就十來個。
劉清明沒有上去打擾,他選擇站在樓下的路燈旁,靜靜地等待。
寒風(fēng)吹過,卷起地上的雪沫,他緊了緊衣領(lǐng),將手插進口袋。
校園里的俊男美女確實養(yǎng)眼,哪怕是在寒冷的冬日,也不乏穿著時尚、身姿窈窕的女孩。
但劉清明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
他只是安靜地站著,像一尊雕塑,目光無意識地發(fā)散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雙帶著些許涼意的小手,突然從身后蒙住了他的眼睛。
一個刻意壓粗了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
“猜猜我是誰?”
劉清明笑了。
他甚至不用去聞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馨香,就知道是自已的女友在搞怪。
他故意板起臉,用一本正經(jīng)的口吻說。
“這位女同志,請你放開我,我已經(jīng)有心上人了?!?/p>
身后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
“如果我不呢?”
劉清明斬釘截鐵。
“那我誓死不從!你就算得到了我的身體,也永遠不可能得到我的心!”
那雙小手終于松開了。
蘇清璇繞到他面前,笑得花枝亂顫,紅撲撲的小臉蛋在路燈下,顯得格外可愛。
“貧嘴?!?/p>
她嗔了一句,眼里的笑意卻怎么也藏不住。
劉清明看著她凍得通紅的鼻尖,有些心疼,伸出自已的雙手,將她冰涼的小手整個包裹起來。
“怎么穿這么少。”
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瞬間驅(qū)散了蘇清璇手上的寒意。
一股暖流,從手心一直傳到心底。
蘇清璇有些羞澀地左右看了一眼,不遠處還有學(xué)生走過,她小聲說:“你怎么來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p>
“查崗?!眲⑶迕饕槐菊?jīng)地說,“看看我家娘子在這里,有沒有紅杏出墻?!?/p>
蘇清璇早就習(xí)慣了他的胡說八道,捶了他一下。
“胡說,我還沒告訴他們我結(jié)婚了呢?!?/p>
劉清明立刻做出一副緊張的表情。
“那可就太危險了!你長得這么禍國殃民,不知道多少人盯著呢?!?/p>
蘇清璇被他逗得不行,但心里卻甜絲絲的。
“才不是呢,”她小聲說,“不過我告訴我的導(dǎo)師了,她很驚訝,但也很為我高興。一會兒我介紹你們認識?!?/p>
“這個不急。”劉清明拉起她的手,“長話短說,我想你馬上請假,跟我回清江。”
蘇清璇愣住了。
“回清江?為什么?”
劉清明凝視著她的眼睛,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語氣說。
“因為,我要馬上和你結(jié)婚,舉行婚禮,告訴全天下,你是我的娘子?!?/p>
蘇清璇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心跳莫名地加快。
她還以為自已聽錯了。
“別……別鬧了,下個月才放假呢,我還有好幾節(jié)專業(yè)課要上?!?/p>
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完全沒了剛才的活潑。
劉清明卻不肯放過她,步步緊逼。
“我等不及了。我想現(xiàn)在就告訴所有人,你已經(jīng)名花有主了?!?/p>
蘇清璇被他灼熱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慌,羞澀地說:“可……可我早就是你的妻子了啊?!?/p>
劉清明搖搖頭。
“那不一樣。所以,我想盡快舉行婚禮。”
他的態(tài)度異常堅決。
“你說真的?”蘇清璇終于察覺到,劉清明不是在開玩笑。
“當然是真的?!眲⑶迕髡f,“我今天過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如果今晚有車票,我們今晚就走。沒有的話,明天一早坐飛機走?!?/p>
他嚴肅的表情,讓蘇清璇徹底冷靜了下來。
她了解劉清明。
他不是一個沖動的人,更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
他這么著急,一定是有別的原因。
“出什么事了嗎?”她輕聲問道。
劉清明沉默了一下。
“為什么不能是我真的想結(jié)婚了?”
蘇清璇定定地看著他。
“因為我了解你?!?/p>
劉清明苦笑了一下。
女朋友太聰明,有時候也確實不是一件好事。
他原本想好的完美借口,在她的直視下,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蘇清璇輕輕晃了晃他的手。
“你說過的,不許騙我?!?/p>
劉清明嘆了口氣。
“我本來也沒打算騙你?!?/p>
他拉著蘇清璇的手,沿著積雪的小徑往前走。
“這里人多,我們邊走邊說吧?!彼腴_玩笑地說,“我怕你們學(xué)校的美女看到我們這么親密,會對你有意見,影響你日后的校園生活?!?/p>
蘇清璇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這家伙是在自夸,忍不住咬著牙,小聲罵了句。
“不要臉?!?/p>
劉清明立刻接話。
“我更怕你們學(xué)校的男生忍不住沖上來,把我給撕了?!?/p>
蘇清璇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剛才那點緊張的氣氛,瞬間被沖淡了不少。
兩人并肩走在安靜的校園小徑上,就像一對最普通的學(xué)生情侶。
劉清明很喜歡這一刻的氛圍,寧靜而美好。
蘇清璇也是一樣,她側(cè)過頭,看著劉清明英俊的側(cè)臉,眼里閃爍著小星星。
校園里的青澀愛情,恰恰是兩人都不曾擁有過的經(jīng)歷。
此刻,在這漫天飛雪的冬日里,仿佛得到了某種遲來的補償。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耳邊只有鞋子踩在積雪上,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響。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蘇清璇先開了口。
“為什么要這么急著回清江?你不來,我本來也打算下周就回家的?!?/p>
劉清明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認真地看著她。
“因為情勢不對。”
他的聲音很低沉。
“疫情,比我預(yù)想的要來得更早,也更猛烈?!?/p>
“就在剛才,我們接到了內(nèi)部通報,京城發(fā)現(xiàn)了第一例高度疑似病例,就在西城區(qū)。病人發(fā)病前,剛從臨海省出差回來。”
蘇清璇被他的話嚇了一跳。
“這么快?”
“對,這么快。”劉清明說,“這只是第一例,很快就會有第二例,第三例……如果現(xiàn)在不走,我怕很快就會封路、封校,到時候,你可能整個寒假都走不了了?!?/p>
聽完劉清明的話,蘇清璇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她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劉清明看著她絕美的側(cè)顏,在雪光的映襯下,像一尊精致的白玉雕像。
他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你想留下來?”他試探著問。
蘇清璇緩緩抬起頭,那雙明亮的眸子里,沒有恐懼,反而燃燒著一團火焰。
“我們已經(jīng)是夫妻了,對不對?”她說,“有沒有那個儀式,我這輩子都是你的人?!?/p>
劉清明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
“但是,”蘇清璇話鋒一轉(zhuǎn),“我是一個媒體從業(yè)者。越是這種時候,越是需要我們的時候。當所有人都想逃離的時候,我們必須逆行而上,去告訴公眾真相,去記錄正在發(fā)生的一切。這是我的職責(zé)。”
“遇到事情就躲起來,那不是我。做為我的愛人,你能理解我嗎?”
劉清明的心沉了下去。
“可是,這個病很危險。”
“我知道?!碧K清璇的語氣很平靜,但也很堅定,“我以前當記者的時候,也去過洪水現(xiàn)場,也進過礦難的礦井,也碰到過很多危險的情況。我會保護好自已的,你放心?!?/p>
“可我不放心!”劉清明的情緒有些失控,聲音也提高了幾分,“以前你是一個人,現(xiàn)在你有我了!我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
蘇清璇沒有被他嚇到,反而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
她的指尖冰涼,但動作卻很溫柔。
“相公,”她輕聲喚道,“你有你的戰(zhàn)場。當泥石流來臨的時候,你選擇逆著人流上山救人,我雖然擔(dān)心得要死,但我也理解你,并為你感到驕傲。”
“現(xiàn)在,也請你理解你的娘子?!?/p>
“她也有她自已的戰(zhàn)場?!?/p>
劉清明怔怔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眼前的蘇清璇,不再是那個會撒嬌、會搞怪的小女孩。
她是一個有著獨立人格和職業(yè)操守的女性。
她不是他的附屬品,不是一個需要他圈養(yǎng)起來的金絲雀,更不是他用來裝點門面的背景板。
她有她自已的理想,自已的追求,自已的戰(zhàn)場。
而他,有什么資格,用“愛”的名義,去折斷她的翅膀?
一股復(fù)雜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涌,有擔(dān)憂,有不舍,但更多的,是驕傲和敬佩。
這才是他劉清明看上的女人。
他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伸出雙臂,用力地,緊緊地,將她摟進了自已的懷里。
雪花,不知何時又開始飄落。
紛紛揚揚,落在他們的頭發(fā)上,肩膀上,很快積了薄薄的一層。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和這無聲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