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里的身軀,溫軟而堅定。
劉清明能感受到她心臟有力的跳動,那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奔赴戰(zhàn)場的決絕。
他還能說什么呢?
總不能限制她的自由吧。
他松開雙臂,捧起她的小臉,用拇指輕輕擦去她肩上和發(fā)梢的雪花。
“好?!?/p>
只有一個字。
蘇清璇的眼眶,微微有些發(fā)紅。
她以為他會竭力反對,來彰顯對自已的愛。
她都做好了準備。
可他只說了一個“好”字。
“你不生氣?”她小聲問。
“生氣?!眲⑶迕髡f得坦白,“氣自已沒本事,不能替你去。但我更為你驕傲。”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既然決定要留下,就不能打無準備之仗。你的戰(zhàn)場在第一線,我的戰(zhàn)場,就是給你提供最堅固的后勤保障?!?/p>
蘇清璇愣住了。
“從明天開始,不,從今晚開始,你要答應我?guī)准??!眲⑶迕鞑蝗葜靡傻卣f道。
“第一,我會給你送一些東西過來,包括最高防護級別的防護服、護目鏡、N95口罩,還有大量的消毒用品。你去任何地方采訪,都必須穿戴整齊。”
“第二,采訪期間,絕對不能進入病房核心區(qū),只能在外圍。和任何人交談,必須保持兩米以上的安全距離?!?/p>
“第三,每天必須給我報備三次行程,早中晚。讓我隨時知道你在哪,安不安全?!?/p>
“第四,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單獨的住處,不要回學校宿舍了,減少和人群的接觸,就咱爸那里吧?!?/p>
他的話語,冷靜、清晰,霸氣而不容反駁。
但聽在蘇清璇的心里,笑容在臉上慢慢綻開。
劉清明看著妻子,只覺得她的美,又多了一讓讓人信服的驚心動魄。
這才是前世那位名動清江的美女主持。
應有的風采呀。
“我答應你。”
劉清明這才露出一絲笑容,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沒什么,我的娘子要去打仗了,我這個當相公的,當然要為她披上最好的鎧甲?!?/p>
他拉著她的手,往校門口走去。
“走吧,先去吃飯,然后我送你回宿舍收拾東西。今晚就搬?!?/p>
雪地里,兩行腳印并排延伸,很快又被新的落雪所覆蓋,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但他們都知道,從這一刻起,一切都將不同。
***
三天后。
京城,體改辦大樓。
門口拉起了警戒線,兩名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工作人員,正拿著額溫槍,對每一個進入大樓的人進行體溫檢測。
“36.5,正常,請進。”
“36.2,正常?!?/p>
氣氛壓抑而緊張。
曾經(jīng)熱鬧的辦公樓,此刻安靜得可怕。走廊里,偶爾有人走過,也都戴著口罩,步履匆匆,彼此間刻意保持著距離,連眼神的交流都少了。
劉清明走進辦公室,丁奇已經(jīng)在了。
他面前的辦公桌上,放著一份剛剛下發(fā)的紅頭文件。
《關于加強我市新型傳染病預防與控制工作的緊急通知》。
劉清明拿起來掃了一眼,里面的內(nèi)容讓他有種奇異的熟悉感。
分區(qū)管理、切斷傳播途徑、加強物資儲備、嚴打囤積居奇、建立信息公開機制……
這些條款,幾乎是把他三天前寫給上級的那份報告,原封不動地搬了上去。
他的那份報告,雖然最終沒有改變臨海省的決策,但顯然,已經(jīng)進入了更高層級的視野。
“小劉,你來看這個。”丁奇指著文件的一角,神色凝重。
“全市各大醫(yī)院發(fā)熱門診人滿為患,醫(yī)療資源出現(xiàn)嚴重擠兌現(xiàn)象。”
這短短的一句話,背后是觸目驚心的現(xiàn)實。
京城的人口基數(shù)太大了。
千萬級的人口,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人因為普通感冒發(fā)燒涌向醫(yī)院,也足以癱瘓整個醫(yī)療系統(tǒng)。
更何況,這其中還混雜著真正的病毒攜帶者。
醫(yī)院,這個本該是救死扶傷的地方,此刻卻成了最危險的交叉感染源。
“這樣下去不行?!眲⑶迕髅摽诙?,“必須把疑似病患和普通病患分開?!?/p>
丁奇嘆了口氣:“誰都知道要分開,可往哪兒分?京城的醫(yī)院,哪一家不是床位緊張?”
劉清明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前世,京城是怎么做的?
小湯山。
一個名字,猛地從記憶深處跳了出來。
但現(xiàn)在提小湯山,太早了。從選址到建設,再到投入使用,最快也要七天七夜。
遠水解不了近渴。
“不能新建,只能改造。”劉清明停下腳步,斬釘截鐵地說。
丁奇抬起頭:“改造?你的意思是……”
“找一個現(xiàn)成的醫(yī)院,整體清空,改造成專門收治疑似病患的定點醫(yī)院?!眲⑶迕髡Z速極快,“把所有最專業(yè)的醫(yī)生、最好的設備、最充足的物資,全部集中到那里去?!?/p>
“這樣既可以集中力量進行救治,又能最大限度地避免院內(nèi)感染和交叉感染,保護其他普通病患和醫(yī)護人員?!?/p>
丁奇的眼睛亮了。
“好辦法!”
他猛地一拍桌子,“我怎么就沒想到!我們馬上寫個報告送上去!”
兩人說干就干。
丁奇負責起草主體框架,劉清明則負責填充細節(jié)和可行性分析。
一個小時后,一份題為《關于建立定點收治醫(yī)院,應對醫(yī)療資源擠兌危機的緊急建議》的報告,新鮮出爐。
報告通過內(nèi)部渠道,火速送往了剛剛成立的疫情應急指導小組。
***
下午三點。
辦公室的紅色電話機,突然發(fā)出刺耳的鈴聲。
丁奇接起電話,只是“喂”了一聲,臉色就變了。
他捂住話筒,對劉清明做了一個口型。
“找你的。”
劉清明有些意外,接過了電話。
“你好,我是劉清明。”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客氣,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劉清明同志,請你馬上到衛(wèi)生部大樓A座1701室來一趟,指導小組的領導要見你?!?/p>
指導小組?
劉清明微微有些意動。
他沒想到,反饋會來得這么快,而且是直接繞過了所有中間環(huán)節(jié),直接由最高指揮機構下達了指令。
“好的,我馬上過去?!?/p>
掛了電話,丁奇緊張地湊過來。
“怎么樣?是報告的事?”
劉清明點點頭:“應該是?!?/p>
丁奇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說,別緊張。這是咱們體改辦露臉的機會?!?/p>
劉清明苦笑了一下。
他倒不是緊張,只是覺得有些詭異。
究竟是哪位領導,會對自已這份報告如此重視?
他不敢耽擱,立刻下樓,驅車趕往衛(wèi)生部。
衛(wèi)生部大樓的氣氛,比體改辦還要肅殺。門口站著荷槍實彈的武警,盤查極其嚴格。
劉清明報上自已的身份和來意,又經(jīng)過了兩次電話核實,才被放行。
電梯直達17樓。
走廊里鋪著厚厚的地毯,寂靜無聲。
1701室的門外,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年輕秘書正在等他。
“是劉清明同志吧?我是張秘書,領導在里面等你?!?/p>
秘書推開厚重的木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劉清明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辦公室很大,裝修得沉穩(wěn)大氣。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后,坐著一個身影。
那人正低頭看著文件,聽到動靜,緩緩抬起了頭。
看清那張臉的瞬間,劉清明整個人都僵住了。
盧東升!
原清江省省長,吳新蕊曾經(jīng)的恩師,也是日后因為理念不同,最終分道揚鑣的那位大佬。
他怎么會在這里?
劉清明的大腦一片空白。
這才注意到,辦公室的牌子上,同時掛著副部長和副組長的稱號。
也就是說,他現(xiàn)在擔任的職務是衛(wèi)生部第一副部長,同時擔任疫情指導小組副組長。
一個念頭閃過,劉清明瞬間明白了。
官場之的斗爭,只要沒有完全落敗。
總會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盧東升雖然在清江的斗爭中落敗,但他的級別和資歷擺在那里。
調任中央,從計生委副主任做起,竟然也一步一步做到了衛(wèi)生部副部長,也算是合情合理。
只是,這個世界也太小了。
盧東升看著門口站著,一臉震驚的年輕人,臉上沒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公事公辦地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請坐。”
劉清明感覺自已的喉嚨有些發(fā)干。
該怎么稱呼對方?
盧省長?不合適。
他定了定神,走上前,微微欠身。
“盧部長,您好?!?/p>
盧東升打量著他,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
“我們也算同過事,沒必要這么緊張?!?/p>
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劉清明依言坐下,身體挺得筆直。
他不知道盧東升找自已究竟是什么目的,是秋后算賬,還是真的為了公事?
在情況不明之前,少說少錯。
辦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墻上的掛鐘,在發(fā)出輕微的“滴答”聲。
過了一會兒,盧東升才緩緩開口。
“我前段時間,看過一份體改辦關于臨海省疫情的應對報告?!?/p>
劉清明眉毛一動,正事來了。
“雖然臨海省最終否決了你的意見,”盧東升繼續(xù)說,“但我認為,那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如果當時我在省長的任上,會采納你的建議,封省?!?/p>
劉清明愕然地看著對方。
這話的意思是肯定?
盧東升坦然地迎著他的注視:“怎么,不相信?”
劉清明迅速調整好心態(tài),沉聲回答:“我相信。盧部長您的魄力和能力,我一直很欽佩?!?/p>
這話并非客套。
盧東升的能力確實不差,只是在與林崢的博弈中,棋差一招罷了。
盧東升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自嘲,也帶著一絲過來人的通達。
“你這小鬼,我的能力還需要你來推崇嗎?”
氣氛,似乎緩和了一些。
劉清明也順勢放松下來:“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
“過去的事不提了。”盧東升擺擺手,將話題拉回了正軌,“今天請你來,是有幾個問題,想向你請教?!?/p>
請教?
這個詞用得太重了。
劉清明連忙說:“部長您太客氣了,有什么指示,請盡管說,我一定知無不言?!?/p>
“我可不是你的上級,談不上什么指示?!北R東升拿起桌上那份剛剛送達的報告,“這份建議,是你起草的吧?”
劉清明看了一眼,正是他和丁奇不久之前送上去的那份。
他心里早有準備。
“是我和我們司的丁奇處長一起寫的,他也做了大量的工作?!?/p>
居然沒有獨攬功勞?
這個細節(jié),讓盧東升的眼神里,多了一絲贊許。
“你有一個很可貴的品質?!北R東升意味深長地說,“可惜,以前沒有早點認識你?!?/p>
劉清明只能謙虛地回應:“您謬贊了,我年輕,還經(jīng)常犯錯誤。”
“好了,說回報告?!北R東升的手指在報告上輕輕敲了敲,“你的判斷,是基于疫情會大規(guī)模擴散,病例會有幾何級的增加,對嗎?”
“是的?!眲⑶迕髁⒖踢M入了工作狀態(tài),“京城人口基數(shù)大,流動人口多,春運在即,這種病毒的傳染性又極強。擴散是必然的,我們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和時間賽跑,盡一切可能切斷它的傳播渠道?!?/p>
“醫(yī)院人流密集,環(huán)境復雜,如果每個醫(yī)院都收治,勢必會造成病毒在體弱的病患人群中大面積傳播,大大增加重癥率和致命性。所以,不如快刀斬亂麻,專門開辟一家醫(yī)院,定點收治,集中治療。”
盧東升點點頭,顯然很認同他的分析。
“思路很好。可是,新建一所醫(yī)院,費時費力,等建好了,恐怕會錯過時機?!?/p>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
劉清明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不能新建。我們可以選擇一所現(xiàn)成的醫(yī)院,進行改造。清空原有的病人,把他們妥善分流安置到其他醫(yī)院去?!?/p>
“我個人建議,選擇一所人流量相對較少的部隊醫(yī)院?!?/p>
“軍醫(yī)院?”盧東升重復了一遍,陷入了思考。
“對?!眲⑶迕鹘忉尩?,“第一,部隊醫(yī)院的管理是半軍事化的,紀律嚴明,執(zhí)行力強,便于快速改造和封閉式管理。第二,現(xiàn)在這種危急時刻,必須要有部隊的力量介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們的軍醫(yī),在防治傳染病方面,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我記得他們經(jīng)常有援助非洲的任務,面對過很多類似埃博拉那樣的烈性傳染病。”
一席話,說得盧東升茅塞頓開。
他之前只想著從地方醫(yī)院里挑,卻忽略了軍方這支最強大的力量。
“好!這個思路太好了!”盧東升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真正欣賞的神色,“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p>
劉清明保持著謙遜:“其實我不說,以領導們的智慧,肯定也能想到?!?/p>
“不?!北R東升搖搖頭,“時間!我們最缺的就是時間!你能提前想到,就為我們爭取了最寶貴的窗口期。劉清明同志,我代表指導小組,感謝你的傾囊相授?!?/p>
“我只是希望能為抗擊疫情,盡自已的一份力?!?/p>
“好?!北R東升又說了一個“好”字,他看著劉清明,像是要重新認識這個年輕人一樣。
“除此之外,你還有什么建議嗎?”
劉清明沉吟片刻。
“那我就大膽說了。”
“但說無妨。”
“我認為,目前我們最緊缺的,應該是兩樣東西。防護物資和消毒物資?!眲⑶迕髡f得極為肯定。
“特別是醫(yī)用高級別防護服和高濃度消毒水。前者,關系到我們一線醫(yī)護人員的生命安全。他們是最后的防線,他們絕對不能倒下。他們一旦倒下,整個戰(zhàn)線就會崩潰,也會造成無法估量的社會恐慌。”
“后者,是用量極大的消耗品。全市每一個角落,特別是公共場所,都必須進行無死角、高頻率的消殺。一天至少三遍。這就需要天文數(shù)字般的儲備。”
盧東升的面色,再次變得凝重。
“你說的沒錯,這確實是天大的問題。我們已經(jīng)責成相關企業(yè),24小時連軸轉,加大生產(chǎn)力度??墒?,產(chǎn)能就這么大,一時間很難提上來?!?/p>
劉清明看著他,說出了自已早就想好的答案。
“向清江省求援吧。”
盧東升的動作,明顯一滯。
清江省。
吳新蕊。
讓他去向自已曾經(jīng)的弟子,現(xiàn)在的政壇新貴開口求援?
劉清明看出了他的顧慮和為難。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面子問題,更涉及到復雜的政治人情。
劉清明站起身,鄭重其事地看著盧東升。
“盧部長,一定能。他們現(xiàn)在雖然在重點支援臨海省,但京城的情況也很危急。清江省是唯一能夠立刻做出響應的地區(qū),吳省長和林書記,會以大局為重?!?/p>
他加重了語氣。
“相信我?!?/p>
他的眼睛里,充滿了令人信服的力量。
那種自信,強大而純粹,似乎能感染到周圍的每一個人,讓人不自覺地就想要去相信。
盧東升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良久。
他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身體微微前傾。
“小劉啊,”他的稱呼,從“劉清明同志”,變成了“小劉”。
“如果,我想借調你進應急指導小組,負責一些具體工作,你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