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省,省城云州。
市公安局經(jīng)偵支隊隊長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
吳鐵軍的指間夾著一根燃了半截的香煙,煙灰已經(jīng)積了很長一截,搖搖欲墜。
他的面前,站著一名年輕的下屬,正在匯報工作。
“……根據(jù)群眾舉報線索,我們在城郊結合部的一處民房內(nèi),成功搗毀一個制假售假的地下窩點,現(xiàn)場查獲劣質(zhì)口罩三萬余只,消毒液五百多瓶,涉案金額超過十萬元……”
下屬的語氣里帶著幾分興奮。
疫情爆發(fā)以來,經(jīng)偵支隊的工作重心,從以往的打擊經(jīng)濟犯罪和傳銷,迅速轉(zhuǎn)移到了整頓市場秩序上。
囤積居奇、制假售假、哄抬物價,這些趁著國難發(fā)財?shù)男袕?,是他們現(xiàn)階段嚴厲打擊的重點。
在省廳和市局的統(tǒng)一部署下,他們這段時間連續(xù)出擊,也確實打掉了好幾個類似的窩點,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但吳鐵軍的反應卻很平淡。
他抬起手,打斷了下屬的匯報。
“這些只是蒼蠅。”
他將煙蒂在煙灰缸里摁滅,又續(xù)上了一根。
作為一個在基層派出所和刑偵一線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老警察,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些小打小鬧的案子,不過是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一角。
真正攪動風浪的大魚,還藏在深不見底的水面之下。
“云藥那邊,有什么進展?”吳鐵軍直接問道。
下屬立刻收起了臉上的喜色,變得嚴肅起來。
“吳隊,按照您的部署,我們對云州制藥廠的供銷科進行了二十四小時布控?!?/p>
“科長楊永才,副科長何子琳,都有問題。”
“我們的人發(fā)現(xiàn),這兩人近期與一名外地來的商人接觸頻繁,這是我們拍到的照片。”
下屬從文件夾里抽出幾張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吳鐵軍的辦公桌上。
照片的場景各不相同,有咖啡館,有高檔餐廳的包廂門口,還有酒店的大堂。
但照片里的主角,始終是那幾個人。
“只有回扣?”吳鐵軍拿起照片,一張張地看。
“不止。”下屬壓低了聲音,“副科長何子琳,和那個商人還有不正當?shù)哪信P系。我們的人在酒店外面拍到了他們一起進去,第二天早上才出來。”
吳鐵軍把照片放下。
“還是不夠?!?/p>
一個貪財,一個好色,這在國營企業(yè)的銷售部門里,算不上什么新鮮事??窟@點東西,根本動不了他們。
“這個商人,查清楚了沒有?”
“查清楚了?!毕聦仝s緊翻開自已的工作筆記,“這個人叫趙昊,京城興源貿(mào)易公司的采購部經(jīng)理。”
或許是擔心吳鐵軍不清楚是哪個字,他還特意在紙上寫下了“趙昊”兩個字,推了過去。
吳鐵軍的視線落在那兩個字上。
京城。
這兩個字,才是重點。
“對他監(jiān)視的結果呢?”
“這個人……非常不簡單?!毕聦俚拇朕o很謹慎,“他在省城住的是一家合資的五星級賓館,就是我們市里最貴的那家,一晚上的房費就要一千二百塊?!?/p>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個女秘書,也住在那家賓館,單獨開了房間?!?/p>
“他們租了一輛奔馳代步,我們通過租車公司核實過,他一次性付清了一個月的租金,將近三萬塊,眼睛都沒眨一下,出手相當闊綽?!?/p>
吳鐵軍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fā)。
這些信息,正在他腦中快速拼湊出一個人物畫像。
有錢,高調(diào),而且計劃在云州待很長一段時間。
“他還見了哪些人?”
下屬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接下來說出的名字,分量極重。
“除了云藥的楊永才和何子琳,他還見了云藥的副廠長蔡國強,采購部主任孫立偉。”
“這還不算什么。”
“我們的人還發(fā)現(xiàn),他多次出入省衛(wèi)生廳,和里面的好幾名處級干部都有接觸。”
“甚至……甚至還和一位姓王的副廳長,一起吃過飯?!?/p>
王副廳長!
吳鐵軍的心里猛地一沉。
一個采購經(jīng)理,憑什么能和省衛(wèi)生廳的副廳長坐在一張桌上吃飯?
這背后代表的能量,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一個普通商人的范疇。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云州市面上那些最緊俏的抗病毒藥品會一夜之間消失。
這不是簡單的商業(yè)囤積行為。
這是一場有預謀、有組織,并且有權力作為保護傘的巨大陰謀。
吳鐵軍拿起桌上的那份材料,站起身。
“我知道了,這件事,你繼續(xù)跟,記住,無論如何不能驚動他們?!?/p>
“是!”
吳鐵軍拿著材料,走出了辦公室。
他需要去找一個人。
……
云州市公安局長,姜新杰的辦公室。
自從兼任了副市長之后,局里同事們對他的稱呼,就悄然從“姜局”變成了“姜市長”。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這意味著,他已經(jīng)真正進入了市委核心領導層的視野,被市委書記黃文儒所接納。
這讓他那顆因為換屆而懸了許久的心,終于落了地。
他很清楚,這一切的背后,都離不開一個人的影子。
劉清明。
不光如此,通過劉清明,他還搭上了市委一秘胡金平的線。
那位胡主任,是圈子里出了名的清高孤傲,尋常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如果不是劉清明親自打電話介紹,姜新杰相信,自已連跟胡金平坐下喝杯茶的機會都沒有。
前段時間,劉清明又提點了他一句,說胡主任的愛人生了個兒子,正主自已瞞得嚴嚴實實,不打算聲張。
姜新杰心領神會,立刻備了一份不輕不重的厚禮,借著匯報工作的機會,悄悄送了過去。
胡金平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那之后對他的態(tài)度,明顯親近了不少。
這種潤物細無聲的人情,才是最難還的。
吳鐵軍推門進來的時候,姜新杰正靠在椅子上,滿面春風地品著一杯新茶。
“老吳,來!”
姜新杰看到他,立刻站起身,熱情地招呼他坐下,還主動從自已的抽屜里摸出一包“華子”,抽出一根遞了過去。
吳鐵軍知道,這份禮遇,是源于劉清明的面子。
他也不矯情,坦然接過,然后很自然地拿出打火機,先幫姜新杰點上,再給自已點燃。
這點眼力見,他還是有的。
姜新杰的笑容更盛了。
他原本還有些擔心,吳鐵軍這種從基層硬仗里打出來的老警察,一旦有了可以倚仗的路子,會不會恃才傲物,不好領導。
但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余的。
吳鐵軍調(diào)到市局經(jīng)偵支隊后,工作上兢兢業(yè)業(yè),為人處世更是低調(diào)內(nèi)斂,從不張揚。
他用極短的時間,就憑借自已過硬的業(yè)務能力,連續(xù)破了幾個積壓多年的大案,讓支隊里那些原本不服氣的老油條們,一個個都閉上了嘴。
如今的吳鐵軍,已經(jīng)成了他姜新杰手里最倚重的一張王牌。
他對吳鐵軍的禮遇,也漸漸從最初的客套,變成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
誰會不喜歡一個有能力、懂規(guī)矩,還不給自已惹麻煩的下屬呢?
“怎么樣,老吳,有眉目了?”姜新杰吸了一口煙,直接切入正題。
吳鐵軍點點頭,將手里的文件夾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云藥有問題。”
他的聲音不高,但內(nèi)容卻讓姜新杰瞬間收起了笑容。
“他們最近兩個月生產(chǎn)的相關藥品,幾乎全部都流入了一個人的手里。這個人來自京城,背景不簡單,和我們市里,甚至省里的一些干部,都有很深的往來?!?/p>
吳鐵軍言簡意賅地將情況復述了一遍。
姜新杰拿起那份材料,用一只手慢慢地翻看。
他的速度很慢,很仔細。
楊永才、何子琳、蔡國強……這些名字,他有些有印象,有些很陌生。
但當他看到省衛(wèi)生廳那幾個處長,尤其是那位王副廳長的名字時,他的手指明顯停頓了一下。
事情,有些棘手啊。
這明顯已經(jīng)超過了囤積居奇的目地。
他一邊看,一邊在腦子里飛速盤算。
吳鐵軍是來請示他的態(tài)度。
這個案子,是繼續(xù)查下去,還是就此打?。?/p>
如果查,要查到哪個層面?
一根煙抽完,他也正好翻到了文件的最后一頁。
上面是那個叫趙昊的男人的照片,相貌平平,甚至有些微胖,但那雙眼睛里,卻透著一股與外貌不符的精明。
這個人,和他背后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姜新杰將煙蒂摁進煙灰缸。
“老吳,你們的偵查,沒有驚動這些人吧?”
“沒有?!眳氰F軍回答,“從表面上看,他們所有的交易都符合流程。我們手上的證據(jù),最多只能定一個收受回扣,還夠不上刑事立案的標準?!?/p>
“但是,”吳鐵軍話鋒一轉(zhuǎn),“云州市面上已經(jīng)很難買到板藍根和相關藥品了,老百姓拿著錢都買不到,價格一天一個樣,再這么下去,可就不太好說了?!?/p>
姜新杰點了點頭。
“咱們省疫情不嚴重,情況還算可控。可我聽說,臨海和京城那邊,已經(jīng)快扛不住了?!?/p>
他看著趙昊的照片,若有所思。
“一個京城來的商人,在這種時候,不惜血本地在云州囤積藥品,打的什么主意,你我都清楚?!?/p>
他沉吟了片刻,做出了決定。
“這件事,查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市局的權限?!?/p>
“這樣吧,材料先放我這里。我下午去一趟市委,當面向黃書記做個匯報,聽聽領導的指示?!?/p>
這是一個最穩(wěn)妥,也最正確的處理方式。
吳鐵軍“嗯”了一聲。
他站起身,準備離開。
臨到門口,他停下腳步,回頭說了一句。
“市長,我想繼續(xù)查下去。”
姜新杰看著他堅毅的背影,揮了揮手。
“去吧,我支持你。注意安全,也注意方式方法?!?/p>
吳鐵軍沒再說話,拉開門走了出去。
辦公室里,重新恢復了安靜。
姜新杰看著桌上那份薄薄的,卻分量不小的材料,許久沒有動。
去市委找黃書記匯報?
他苦笑了一下。
黃書記剛坐穩(wěn)位置,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穩(wěn)定,怎么會愿意去碰省里這塊燙手的山芋。
他拿起自已的私人手機,熟練地翻到一個號碼。
備注很簡單。
劉主任。
他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撥通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