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市區(qū)一處地下停車場,燈光昏暗。
劉清明將車穩(wěn)穩(wěn)停在一個角落的車位里,熄了火。
整個停車場空曠而安靜,只有遠處通風(fēng)管道發(fā)出的低沉嗡鳴。
他沒有下車,只是拿出手機,熟練地編輯了一條短信。
只有三個字。
我到了。
發(fā)送。
他將手機屏幕摁滅,隨手放在一旁,身體靠在椅背上,靜靜地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大約五分鐘后,副駕駛的車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拉開。
一道黑影飛快地竄了進來,動作迅捷,沒有一絲多余。
車門“砰”的一聲被關(guān)上,將外界的聲響徹底隔絕。
車廂內(nèi)的光線愈發(fā)暗淡。
劉清明沒有動,只是平靜地注視著身邊這個不速之客。
來人穿著一件普通的夾克,頭上戴著一頂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
他喘著粗氣,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
在劉清明沉靜的注視下,男子伸手摘下了臉上的口罩,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略帶幾分粗豪的臉。
他的年紀看起來在三十五六歲左右,皮膚是常年風(fēng)吹日曬的古銅色。
男子沒有說話,而是從夾克內(nèi)側(cè)的口袋里摸出一個深藍色封皮的本子,直接遞給了劉清明。
劉清明接了過來。
這是一本警官證。
發(fā)證單位是京城公安局。
證件上的照片,男子穿著警服,比本人顯得要精神許多,眼神銳利。
姓名:康景奎。
職位:刑偵支隊三大隊副大隊長。
劉清明將證件上的照片和眼前的人仔細對照了一下,確認無誤。
他把證件遞還給對方,同時伸出了自已的右手。
“康隊,我是劉清明?!?/p>
康景奎卻沒有立即與他握手。
他的視線在劉清明臉上停留了片刻,帶著審視。
“對不起,我也要看看你的證件?!?/p>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但吐字清晰,帶著一股毫不猶豫的堅持。
劉清明微微一怔,隨即了然。
這是老刑偵的職業(yè)習(xí)慣,謹慎。
他從口袋里拿出自已的證件,遞了過去。
新單位還沒有成立,他原來的工作證已經(jīng)上繳。
這是全國防指為他開具的借調(diào)證。
康景奎接過來,打開,借著車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仔仔細細地看了兩遍。
他的視線在“全國防指”幾個字上停留了很久,又看了看劉清明的出生年月。
似乎很難相信,眼前這個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會是魯書記親自安排的人。
“康隊懷疑我?”劉清明平靜地問。
康景奎把證件還給劉清明,搖了搖頭。
“總要求證一下。”
他沉聲說:“咱們今天要辦的這事,可見不得光?!?/p>
劉清明點點頭,表示理解。
“魯書記都同你講了吧。”
“魯部告訴我,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又不能通過正常途徑傳達?!笨稻翱f,“我一聽就明白了,肯定是秘密行動?!?/p>
“魯書記還告訴我,你是他絕對信得過的人?!眲⑶迕骺粗?。
康景奎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復(fù)雜的緬懷。
“我跟了魯部七年了?!?/p>
“當初在臨海,我還是個普通警察,就是他一手把我提拔起來的。后來他進了京,我也跟著過來了。”
“前幾年他調(diào)去清江,就安排我下到京城公安局,說是讓我多歷練歷練?!?/p>
康景奎自嘲地笑了笑,“其實,我更想跟著他去清江?!?/p>
劉清明聽出來了。
這是魯明的嫡系,是真正的心腹。
魯明把他安排在京城,恐怕也是存了布下一顆閑棋的心思。
現(xiàn)在,這顆棋子派上了用場。
劉清明不再客氣,再次伸出手。
這一次,康景奎沒有猶豫,伸出寬厚粗糙的大手,與他用力握了一下。
“魯部囑咐的事情,我一定盡力辦好。”康景奎松開手,直接切入正題,“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說。”
“我需要你幫我調(diào)查一個公司。”
“興源貿(mào)易。”
劉清明一字一句地說道:“不能在明面上查,要絕對保密,所以才通過魯書記找到了你?!?/p>
聽到“興源貿(mào)易”四個字,康景奎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這個公司……我知道?!?/p>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背景很大,后頭站著不少人呢。就算真查出點什么,恐怕你也奈何不了他們。”
劉清明要的就是他這句話。
“我只要證據(jù)。”
“至于怎么用,康隊,你就不用管了。”
“你有沒有辦法?”
康景奎沉默了。
地下停車場里,只有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許久,他才像是下定了決心。
“我試試吧?!?/p>
“從外圍開始查,看看有沒有什么突破口?!?/p>
“他們這幫人做事一向很囂張,根本不怕查。這可能……就是我們的機會?!?/p>
劉清明點點頭。
“那就好,就是要他們囂張?!?/p>
“就這事?”康景奎問。
“你自已要小心點。”劉清明叮囑道,“他們不光是背景不簡單,下手也挺黑的?!?/p>
康景奎的臉上露出一抹悍不畏死的笑容。
“魯書記早就跟我透過底了?!?/p>
“他說,如果我在京城這邊真待不下去了,他就想辦法把我調(diào)去清江。我家里人也不在這邊,光棍一條,問題不大。”
劉清明嚴肅地看著他。
“那還是要小心,他們真的會下黑手?!?/p>
康景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如果我真犧牲了,劉主任,你記得我做過什么就行。別讓我家里人吃虧?!?/p>
“別說這種話?!眲⑶迕鞯谋砬楹苷J真,“我讓你做事,不是讓你去搏命。如果被發(fā)現(xiàn),你就說,是受全國防指的委托在進行秘密調(diào)查?!?/p>
“有天大的事,我給你托著?!?/p>
康景奎愕然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他看過對方的工作證,比自已小了快十歲,可身上那股沉穩(wěn)從容的氣度,那種敢于擔(dān)當?shù)臍馄牵瑓s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心安。
這種感覺,他只在魯明身上看到過。
“好?!?/p>
康景奎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我明白了?!?/p>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廢話,重新戴上口罩,拉開車門,身影迅速消失在停車場的陰影里。
車里,又只剩下劉清明一個人。
他靠在座位上,閉目養(yǎng)神。
康景奎走后沒多久,他的私人手機就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是姜新杰。
劉清明摁下接聽鍵。
“劉老弟,是我。”電話那頭,姜新杰的聲音帶著的一股子深深的憂慮。
“姜市長,有結(jié)果了?”
“對!”姜新杰立刻回答,“老吳那邊,經(jīng)過一番摸排,發(fā)現(xiàn)云藥確實有貓膩!”
“他們把最近生產(chǎn)的藥品,幾乎全都倒賣給了一個來自京城的商人。這個人在云州活動能量很大,手伸得很長,甚至牽涉到了省衛(wèi)生廳和其他部門的一些干部,級別還不低?!?/p>
劉清明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姜新杰的話,讓劉清明心里對整件事的輪廓,愈發(fā)清晰。
興源公司,果然野心不小。
他們肯定是在全國范圍內(nèi)大肆收購藥品和防疫物資,然后集中運到疫情最嚴重的京城,利用信息差和渠道優(yōu)勢,賺取觸目驚心的巨額差價。
清江省作為這次疫情中準備最為充分、物資儲備最豐富的省份,自然是他們眼中的一塊肥肉。
為了拿下這塊肥肉,他們必然會不惜血本。
其中涉及到的官商勾結(jié)、權(quán)錢交易,層級之高,范圍之廣,恐怕超乎想象。
“他們只盯著云藥,是為了藥品?!眲⑶迕骶従忛_口,“但去找衛(wèi)生廳的干部,恐怕就不僅僅是為了藥品了。他們的胃口,比我們想的還要大?!?/p>
“我也是這么想的!”姜新杰的看法與他不謀而合,“這個人能量太不小了,背后肯定有大人物撐腰,不然省廳那些眼高于頂?shù)奶庨L,甚至副廳長,憑什么會見他一個商人?”
“姜市長,上報吧?!眲⑶迕鞴麛嗟卣f,“這事太大了,已經(jīng)不是云州市局能獨立處理的了。我知道你有壓力,但這種事,沒必要自已一個人扛著?!?/p>
聽到劉清明這句話,電話那頭的姜新杰像是松了一大口氣。
“我也是這么想的。我正打算先去找黃書記當面匯報,聽聽他的指示?!?/p>
“應(yīng)該的?!眲⑶迕髡f,“我估計,黃書記聽完之后,會直接帶你去找吳省長。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好的,我知道該怎么做了。”姜新杰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堅定。
劉清明又補充了一句。
“老姜,這事對你來說,未必是壞事。關(guān)鍵時刻,能不能扛事,敢不敢擔(dān)當,領(lǐng)導(dǎo)都看在眼里?!?/p>
“老弟,這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苯陆苄α似饋?,“我要是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那也太失敗了。不過,還是謝謝你的提點,放心吧,我知道這是個機會?!?/p>
“我當然放心,不然也不會把這件事交給你?!?/p>
姜新杰心領(lǐng)神會。
他現(xiàn)在終于明白,劉清明當初為什么要把吳鐵軍這么一員干將,硬塞到自已手下。
“我現(xiàn)在知道,你為什么這么看重老吳了?!苯陆芨锌?,“你倆是一路人,都一樣的執(zhí)著,認準了事就非要干到底?!?/p>
“老吳跟我有生死之交?!眲⑶迕鞯穆曇衾锒嗔艘唤z溫度,“當初我把他從派出所調(diào)出來,讓他去經(jīng)偵,也是不希望他總是在一線冒險。經(jīng)偵的危險性,相對要小很多?!?/p>
“他是我的第一個領(lǐng)導(dǎo)。人我交給你了,但他也有自已的追求?!?/p>
“老姜,你多多支持他。還是那句話,他將來一定能幫到你?!?/p>
劉清明這番話,說了不止一遍。
他就是要打消姜新杰心里可能存在的顧慮。
姜新杰和馬勝利不一樣。
他和馬勝利之間,已經(jīng)形成了無需言說的默契。
但和姜新杰,交情尚淺,目前唯一的紐帶,就是他省長女婿的身份。
只要吳新蕊還在清江省省長的位置上一天,他劉清明的話,對于姜新杰而言,就會起到一定的作用。
而劉清明也樂于與姜新杰達成這種穩(wěn)固的合作關(guān)系。
畢竟,在省城云州,公安系統(tǒng)是一股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
“我知道了?!苯陆茑嵵氐爻兄Z,“這事包在我身上。老吳想干什么,只要是在原則范圍之內(nèi),我都會全力支持他!”
結(jié)束了與姜新杰的通話,劉清明沒有停歇,又翻出一個號碼,撥了出去。
電話接通,傳來一個清脆干練的女聲。
“劉書記。”
是于錦繡。
“是我。”劉清明說,“鄉(xiāng)里最近怎么樣?”
“我正要找你呢?!庇阱\繡的聲音有些嚴肅,“我?guī)巳チ艘惶嗽扑?,跟他們接觸了一下。情況不太對勁。”
“他們嘴上說著要加大產(chǎn)量,支援抗疫,可我側(cè)面打聽了一下,他們生產(chǎn)出來的藥品,根本沒有流入清江省的市場?!?/p>
于錦繡的判斷,與劉清明和吳鐵軍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完全吻合。
這也從側(cè)面,再次證實了吳鐵軍調(diào)查的準確性。
“他們甚至還旁敲側(cè)擊,想要廢除之前跟我們云嶺鄉(xiāng)簽訂的那份藥材收購協(xié)議?!庇阱\繡繼續(xù)說道,“在現(xiàn)在這個形勢下,他們想毀約,是很不正常的?!?/p>
“我明白了?!眲⑶迕髡f,“他們這是不想讓利,希望壟斷整個清江省的市場?!?/p>
“頂住壓力?!眲⑶迕鞯闹噶钋逦鞔_,“如果云藥真的想毀約,你就去找清南市,直接找汪市長。這件事,他一定會站在我們云嶺鄉(xiāng)這邊。”
“我們手里握著原材料的產(chǎn)出,就握著主動權(quán)。云藥不做,省內(nèi)有的是藥廠搶著做。實在不行,我們就去省外找合作者?!?/p>
“當然,那是最后一步棋。能把這件事在省內(nèi)解決,對我們最有利,因為這也是省里領(lǐng)導(dǎo)的政績?!?/p>
這個道理,于錦繡自然也明白。
“我已經(jīng)做好了兩手準備?!彼f,“私下里,我已經(jīng)讓下面的人開始接觸省內(nèi)其他的幾家藥企了。這樣一來,我們在跟云藥的談判中,也能占據(jù)更有利的地位。”
劉清明聽完,忍不住笑了起來。
“恭喜你,于鄉(xiāng)長,你出師了?!?/p>
“以后,一定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電話那頭,于錦繡得到他的肯定,似乎十分高興,輕笑了一聲。
“說正事?!眲⑶迕魇掌鹦θ荩艾F(xiàn)在京城急缺板藍根成品藥,價格一天一個樣,必須盡快平抑物價,安定民心?!?/p>
“我需要你,把我們云嶺鄉(xiāng)自已庫存的那批成品藥,立刻組織人手,以武裝押運的方式,火速送到京城來?!?/p>
“沒問題!”于錦繡答應(yīng)得非常爽快,“我馬上安排,讓民兵營長甘宗亮親自帶隊押送?!?/p>
甘宗亮,也是劉清明絕對可以信任的人。
“記住?!眲⑶迕髯詈筇嵝阉?,“一切都要走正規(guī)手續(xù),該上黨委會的上會,該向上級報備的報備,不要給任何人留下話柄。”
“放心吧?!庇阱\繡說,“這件事,上次你電話里提到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和祁書記商量過了。我們會立刻召開黨委會形成決議,并正式行文上報清南市委市政府批準。相信以汪市長的風(fēng)格,這件事一定會得到特事特辦的支持?!?/p>
劉清明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讓云嶺鄉(xiāng)把藥送到京城來,劉清明還有一點小小的私心。
京城的價格比清江省高出很多,即使賣不到黑心價。
云嶺鄉(xiāng)最終的利潤也會多出很多倍。
他在基層兩年的布局,終于到了收獲的一刻。
能親眼看到自已的工作結(jié)出碩果。
也是一種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