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解開披風系帶,吳盡言伸手接住躬身告退,合攏廳門候于廊下。
叔侄二人迎面相對,老豫王散漫的斜靠在太師椅上,頭都懶得側(cè)一下,就這么沖著皇帝所在的方向吐出嘴里的茶葉渣子。
“處置個罪人,侄兒直接下令即可,何必還紆尊降貴親自跑一趟?”
敬也是死,不敬也是死,老豫王豁出去了,索性就不敬到底,連陛下也懶得稱呼,直接叫侄兒。
皇帝舉步走向旁邊椅子,面上不見惱怒,唯有本就深不可測的眼眸添了幾分冷沉。
“王叔若能供出崔鈺,朕可以念在同宗情分上,給王叔備上一份厚禮?!?/p>
崔鈺,河西崔氏如今的家主,也是皇后的父親,皇帝的岳丈。
聽到這話,老豫王先是一愣,而后指著皇帝大笑起來。
“你啊你啊,要不說都想當皇帝呢。當皇帝是好啊,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想收拾誰就收拾誰,怎么著,現(xiàn)在想借我這把火,燒到河西去?”
皇帝凝沉的面容半隱在陰影里,犀利的目光帶著探究,“王叔當真不知三年前豫王府所遭大禍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老豫王心口刺痛,渾濁老眼里迸射出銳利的光,驟然起身,舉起手里的茶盞用力朝皇帝砸過去。
“你還有臉提三年前!”
三年前,他一家?guī)资谌?,除了倆老的全都遭了殃,男丁死絕,女眷流放,他想用丹書鐵券換半歲重孫一條活路都不行。
天子‘仁慈’的留下老兩口的性命,讓他們親眼看著全家獲罪,最后熬死在這雕梁畫棟重門疊戶的府邸里。
多高明的帝王心計,既除了后患,又彰顯了仁名。
皇帝偏頭避開,茶盞落地,瓷片碎裂的刺耳聲響在廳中炸開。
廳門應(yīng)聲而開,吳盡言和兩名影衛(wèi)匆匆進來,“陛下……”
皇帝面色如常,“無事,備茶來?!?/p>
三人復又退下,廳門重新關(guān)上。
老豫王喘著粗氣,通紅雙目死死瞪著皇帝,而皇帝始終靜靜坐著,姿態(tài)從容。
“前豫王世子軒轅烈身為京營督營官,借職務(wù)之便,貪墨軍餉近十萬兩;暗中私設(shè)安樂營,率眾淫穢。兵部尚書裴肅徹查此案,歷時半年之久,搜集了三箱物證,百余人證,遭遇了六次刺殺,終于將涉案之人悉數(shù)抓獲正法?!?/p>
平靜的說完往事,皇帝劍眉一挑,眸間顯出厲色。
“軒轅烈想要操動這樣大一盤棋,無疑需要幫手,但王叔可曾想過,怎么就那么巧,豫王府所有嫡庶子全部都牽連其中?他們兄弟之間感情真這么好嗎?”
其中有兩個在京營任職,能幫著遮掩策應(yīng),攏到一起也算是合情合理,可那些未在京營任職的,怎么也摻和了進來?
不是幫著管人,就是幫著管錢,且各個手上都沾著人命,被牢牢的釘死在了這盤棋上。
老豫王緩緩抬頭,撞上皇帝的目光。
這個問題,他想過,卻一直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歸結(jié)于無論嫡庶終歸都是兄弟,比外人要更可信一些,所以軒轅烈才將所有的兄弟都叫上了。
老豫王咽了口唾沫,“我兒已成白骨,死無對證,你想怎么說都行。”
“那朕說朕的,王叔且先聽聽,信與不信自行分辨即可?!?/p>
吳盡言送茶進來,皇帝輕呷潤喉,繼續(xù)往下說。
“王叔肯定記得,在裴肅徹查淫穢案時,京營還出過兩件大案?!?/p>
一是三千營一位參將之妻紅杏出墻,這參將涉嫌酒后殺害奸夫滿門十余口。
二是神機營最新改良的強弩圖紙遭泄露,三名參將及多名中階營官牽涉其中。
老豫王坐回椅子,氣喘難平,臉上浮起譏誚的冷笑,“當然記得,好侄兒‘秉公執(zhí)法’,高拿輕放,以一己之力穩(wěn)固朝綱,手段高明,王叔佩服之至?!?/p>
也正是因為皇帝對外人都能高抬貴手,對皇室宗親反而趕盡殺絕,老豫王才更恨他。
“朕如果不保他們,崔氏的手就要伸進京營了?!?/p>
皇帝身體微微前傾,燭光終于照亮他整張臉,以及瞳孔間深不見底的寒潭。
“豫王世子的案子也是同樣的道理。王叔當真以為軒轅烈私設(shè)安樂營僅是為了滿足自己尋歡作樂,順道掙錢?你可曾想過,那些去過安樂營的營官留下這樣的把柄后,還能始終如一的效忠天子嗎?”
話音落,廳內(nèi)死寂。
好半晌,老豫王嘴角才扯出一個古怪而悲涼的笑,“你胡說。我兒堂堂親王世子,皇室宗親,天家血脈,為何要替崔家辦事?”
“誰說是替崔家?”皇帝輕撫袖間褶皺,“王叔方才也說了,誰都想當皇帝。這個位置,王叔當年不也爭過的嗎?”
只不過他很會審時度勢,在初期就順應(yīng)局勢投到了先帝的陣營。
至于軒轅烈,他和崔家應(yīng)是屬于互惠互利的關(guān)系。
以軒轅烈的腦子和胸襟,想不出把所有兄弟都拉入局當籌碼,這背后,必然有崔家人出謀劃策。
所以他要給崔家送錢。
當初正是影衛(wèi)查到軒轅烈貪墨的贓款去向,才將崔氏扯了出來,否則皇帝也會和其他人一樣,以為只是軒轅烈一人在操棋。
也正是此事提了醒,另外兩件案子發(fā)生后,皇帝多留了個心眼,讓人徹查朝臣推舉最多候選營官,果然都與崔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哈哈,哈哈哈……”
像是明白了什么,老豫王重重靠回椅背,仿佛被抽干了力氣,枯手掩面,笑得肩膀直顫,很快又老淚縱橫。
原來是這樣!
崔家挑起他兒子的野心,設(shè)安樂營,率眾淫穢狎妓,實為滲透京營。
也不知是崔家的主意,還是他那個蠢貨兒子的意思,將豫王府所有人都壓在這盤棋上。若有朝一日暴露,罪不及眾,看在宗親份兒上,皇帝總要抬一抬手。
可誰料皇帝查到了背后的崔家,嚴懲豫王府一干人等,既為正法,也為敲山震一震河西那頭不安分的虎。
喝完最后一口茶,皇帝揚聲道:“帶進來?!?/p>
老豫王強定心緒,抹了眼淚,不解的望著他。
皇帝沒說話,片刻后,廳門打開,吳盡言牽著個三歲小兒走進來,懵懂的環(huán)顧四周,最后看向堂上的老豫王,怯生生的開口。
“太……太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