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身風雪的毛寶跟幾個蒙古兵,凍得齜牙咧嘴的進了常樂堡。
李大苦直接迎上去,低聲道,“大帥剛問過你們!”
“兩匹馬踩著雪殼子,腿折了!”
毛寶咬牙道,“他娘的,誰知道西北這邊也刮白毛風....”說著,頓了頓,“大帥沒罵人吧?”
“大帥啥時候罵過人?”
李大苦一笑,“快進去,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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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行禮,過來坐!”
李景隆耳朵聽著身后傳來腳步,放下碗筷,親手從盆中盛了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
“來,先暖和暖和身子!”
“謝大帥!”
毛寶俯身行禮,接了碗大口大口的灌了下去,滾燙的肉湯下肚,身上好似多了幾分氣力。
“大帥,察合臺汗國的人到了,還是宗王阿里!”
毛寶擦下嘴,趕緊說正事,“四千匹的駱隊,拉的差不多都是銅料子,還有二百斤金子,另有三百名鐵匠?!?/p>
說著,他又喝口湯,繼續(xù)道,“他跟卑職說了,年前這是最后一回了,下回再來,得開春!路太難走了!”
“這么點銅料子夠干什么的?”
李景隆站起身,背著手在地上走了幾步。
他現(xiàn)在極其需要銅,因為朝廷工部撥下來的火銃和火炮,質(zhì)量越發(fā)的差勁了。
火銃還好些,勉強能用。
可火炮的炮膛里,全是毛刺兒,打幾發(fā)就炸。
應是大明朝那些文官老爺們又開始犯病了,屁事不懂卻高高在上的指揮,偷工減料做出來全是樣子貨。
其實他們這么做倒也不是一味的愚蠢,也有幾分道理。
對于大明如此體量的帝國來說,火炮就是消耗品,造的不好又何妨,只要能打響能殺人,就不必苛求精益求精,而是要保證能快速的大批量生產(chǎn)。
至于大炮炸膛會崩死人?
那更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內(nèi)。
而且大明的敵人是誰呀?
如今強敵都在國門之外,各地軍隊的火炮造那么好給誰用?
城頭上放著嚇唬嚇唬老百姓,關鍵時刻一炮能崩死人,就是合格!
可李景隆不行,他深知一個道理。如果不能不斷的更新?lián)Q代保證品質(zhì),那就只能不斷退步,最后被人超越。
他早就給中樞那爺倆上了折子,因京師路途遙遠,肅鎮(zhèn)請征鐵匠,進行鑄炮。
那爺倆也允了,只是說所有一切開銷,由肅鎮(zhèn)一力承擔。
李景隆得到了許可,偷換了一個概念。
他要造的是青銅滑膛炮,而不是鐵炮。
口徑小,駱駝可以馱著隨軍前行的青銅炮,用來裝備麾下白馬銀狼兩個千戶衛(wèi)。
別的都好說,最大的問題就是銅料的短缺,
只能通過私下的貿(mào)易,從察合臺汗國那邊螞蟻搬家一般,一點點的運來。
其實造炮這事,從根子上來說沒什么太大的難度。
大明這邊較西域各國所領先的就是經(jīng)驗,在元末亂世到現(xiàn)在,數(shù)十年的時間中,天下各處都在打仗,各處都在制炮,有大批精通此道的鐵匠。
察合臺這邊拿了李景隆私下給的,淘汰下來的鐵炮鐵火銃,回去摸索一段時間之后,他們自已也能造出來。
但這就等于是逼著李景隆這邊,不斷的精益求精。
因為一旦人家能造出來跟你差不多的了,你也就沒有利用的價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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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雪突然就停了,準確的說是昨晚上半夜時分停的。
雪停之后,天好似就沒那么冷。
這一點跟遼東相反,遼東是下雪的時候不冷,不下雪的時候格外的冷。
賞賜了常樂堡的士卒,慰問一番之后。
李景隆帶著數(shù)百親衛(wèi),還有長長的馬隊,沿著被雪花掩蓋的去路,奔向苦峪城。
此城始建于晉興于唐,就是唐詩中春風不度玉門關中的玉門關,又名鎖陽城。
這座城池早已廢棄了許多年,大明初年西征之時得以重建。
城池雖小卻是絲綢之路上非常重要的樞紐,所以駐扎在此地的,都是李景隆精心選拔的精銳兵馬。
因城外有河,可以動用水力,他名下的所有工坊也都設置在這。
昔日荒涼的小城,已有人口兩萬多。大半數(shù)是從陜西過來被強行安置在此的移民,剩下的多是李景隆搜羅的工匠。而這些移民的生活方式,就是用勞動,在工坊之中換取相應的糧食。
越靠近苦峪城,風中的煤煙味越大。
再走了半日,隱隱能見煙囪之中的滾滾煙塵,好似黑龍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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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
原野之上,當鎖陽城的輪廓清晰可見時,一隊旗幟鮮明的騎兵,迎了上來。
帶隊之人正是駐在鎖陽城的千戶,乃是曹國公府的親衛(wèi),兩代人都跟著李景隆他老子李文忠出生入死的李家人,李敢。
“這頂風冒雪的,您何必親自來呢?”
“快,跟小的進城,快暖和暖和!”
李敢一只眼是瞎的,一道貫穿的刀傷,從天靈蓋開始延伸到下巴上,好像把他的臉一分為二一般。
不但左眼瞎,且左邊的臉說話的時候肉都是僵的,一動不動。
見李景隆滿身風雪疲憊,滿眼都是止不住的心疼。
“那些韃子也值得您親自來?”
李敢從脫下自已身上厚厚的羊皮襖子,披在李景隆的身上,“這玩意比您的貂裘暖和多了!”說著,無意間碰到李景隆的脖頸,又是一陣埋怨,“您這是沒罪找罪受呢,這身上凍冰涼!”
“察合臺的宗王阿里等急了吧?”李景隆裹緊羊皮襖,任憑胯下的戰(zhàn)馬小步的往前跑。
“那廝悠哉著呢!從來的那天開始,天天貓在鍋里吃羊肉鍋子,炒他姥姥的,芝麻醬他一天能吃兩斤!”
李敢罵道,“奶奶的,他們也是沒見過啥好東西!”說著,朝后張望,“老歪大哥沒來!”
“家里得有人!”
李景隆呼出一口熱氣,“城里如何?”
“工匠們有活干,有錢拿!”
“死老百姓有飯吃,有糧食拿!”
李敢大聲道,“過路的商隊有孝敬,弟兄們也有錢拿,都挺好!”
說著,撓撓頭,“上個月煤油坊那邊起火了...”
“嗯?”
李景隆面容一緊,“嚴重嗎?”
“不嚴重,就死了七個!”
李敢大咧咧的說道,“每家給了三兩銀子二百斤雜糧,尸首埋在城外了,這事就過去了!”
聞言,李景隆心中一陣默然。
這年月人命不值錢,尤其是邊境的窮苦百姓,有口飽飯吃就是太平盛世了!莫說這邊塞之地,就是中原各地,每年鄉(xiāng)下凍死的人餓死的人還少嗎?
“少了,回頭再給他們每家送二百斤雜糧吧!”
李景隆嘆口氣,張口道,“死的都是男人,沒了男人,他們家里孤兒寡母能撐幾個冬天?”
“就您心軟!”
李敢又道,“您快跟我進城吧,老夫人要是見了您現(xiàn)在這樣,說不定多心疼呢!”
“好!”
李景隆微微點頭,在馬背上忽然回首南望。
“你們也別怪我!”
他心中暗道,“我是想.....有能力,讓天下人過的更好一些?!?/p>
心中想著,他面上突又自嘲一笑。
而后心中繼續(xù)罵道,“曹,別把自已說的那么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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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國公何來遲也?”
進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見察合臺宗王阿里。
阿里一身華貴的皮衣,精心修飾的胡須茂密而健美。
相比之下李景隆有些狼狽,身上的裘皮都凍硬了,還掛滿了冰霜。
“遲來也是來!”
溫暖的屋子中,李景隆在親衛(wèi)的服侍下,脫下潮濕冰冷的衣服,站在火爐邊烤火。
而后,他鼻子動動,“還真是?”
阿里奇道,“還真是什么?”
“滿屋都是芝麻醬味兒!”
李景隆笑道,“羊肉鍋子再好,也不能天天吃呀!”
“您是知道的!”阿里微微一笑,“鄙人跟您不同,在飲食上頗多忌諱!”
“忌諱個蛋呀!矯情...喝酒的時候也沒見你少喝!”
李景隆笑笑,盤腿在炕上坐了,“幸不辱命,外邊大車上八尊竹節(jié)炮,京城那邊剛運過來不久,封都還沒拆。另有火銃六百桿....年前就這么多,眼看要大雪封山了!”
“這些倒是不急!”
阿里坐在李景隆對面,目光炯炯,“煤油,能不能多給鄙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