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晚,幾萬人在城外搭起簡易帳篷,就在泥濘里狼狽過夜。
用周徹的時間來算,這是他離開晉陽的第四天晚。
第五天,定陽城內外依舊沒有變動,城內搬出了糧食,城外則將帳篷的防雨性能提上去。
讓外面的雜胡牛馬住的舒服點,這收拾軍心的起碼條件。
不過……雨天泥地,這是如何也難以彌補的事情。
外面時有抱怨之聲,但雜胡們開始安分了下來,沒有人再繼續(xù)奔逃了。
至于原因,便是漢軍似乎真的趕不過來了……至少短時間對自己等人是沒有威脅了!
這對于一路逃竄的他們而言,是難得的放松時間,苦就苦一些吧!
——周徹離開晉陽的第五日,下午時分,有快馬跑到了神池。
呼延賀蘭布局定陽,抓的最緊之一的便是‘通訊’。
他每隔一百五十里左右設置多個暗驛,以使人停馬停信不停。
如此,便能最快掌握前線消息,并下達指令。
再大的布局,總是離不開對細節(jié)的掌控。
消息送來時,呼延賀蘭正在探望梁乙甫的傷勢。
按照原計劃,他們本打算將梁乙甫直接送回西原去。
但如今定陽、雁門兩處開戰(zhàn),雖沒有達到道路阻隔的地步,但誰也不想讓梁乙甫冒險。
畢竟這位太子……著實點背了點。
說話之間,梁乙甫猛地咳嗽一聲,使自己聲音沙啞起來:“我沒什么事!”
他捏著被褥,眼睛里透著刻骨的恨,抬頭望向呼延賀蘭:“周徹那怎么樣?”
“定陽之事,一切按計劃進行?!焙粞淤R蘭成竹在胸,道:“只要周徹不會突然回頭,那他必然上鉤。”
“王子!”
急訊來到了門口。
呼延賀蘭還沒發(fā)話,梁乙甫便道:“進來說!”
呼延賀蘭望著來人點了點頭。
“是!”
那人身上還帶著雨珠,臉上卻寫著興奮:“呼延豹三部已達到預設位置,對周徹大軍展開了圍勢?!?/p>
聞言,呼延賀蘭會心一笑。
“太好了!”
梁乙甫激動的一捶床,許是扯動了傷口,疼的他一陣呲牙。
“還有一事?!眮砣私又溃骸昂粞颖f,敵軍分兵,陳兵萬人左右,擋在了他的前頭;另有一支騎兵,正往西奔襲而去?!?/p>
“嗯?。俊?/p>
梁乙甫立即望向呼延豹:“這是何意?”
“無他?!焙粞淤R蘭一笑:“網中之魚,妄想吞餌罷了。”
梁乙甫身體直起來了些:“可會脫網?”
“太子放心,網外還有牢籠,他走不脫!我這便去布置!”
呼延賀蘭從此處離開,并立即召集神池內的西原高層,對此展開軍議。
在輿圖上,他清晰的將眼前局勢畫出。
“如果周徹要分兵,絕對不會只分兵一處?!?/p>
“其余兩處的消息應已在路上。”
“周徹的意圖很明顯,他分兵四路,三路阻攔我軍,另一路直取定陽?!?/p>
“他這是孤注一擲!”有人冷笑,道:“妄想吞餌,那得他有這個能耐!”
“是的?!焙粞淤R蘭點頭,道:“韓問渠是魚餌不假,但定陽可不只是魚餌。”
窗外雨聲不止,呼延賀蘭笑道:“恰逢大雨,他要行突襲之策,便更難了。”
“我有一問。”忽有女聲飄起。
呼延賀蘭一愣,隨即道:“郡主請講?!?/p>
“現在是下雨了,所以周徹很難在短時間內抵達定陽城,對不對?”
“不錯?!?/p>
“可在你布局之時,你未曾料到現在的定陽會下雨、周徹會因此阻礙,連吃定陽都是問題,對不對?”
“不錯。”
“所以,在你原本的謀劃中,定陽是可以給周徹吃下去的。”蕭焉枝直指重點:“你還有后手,是什么?”
呼延賀蘭愣了片刻,隨即撫掌贊道:“郡主真是聰慧!天機不可泄露,且容我賣個關子?!?/p>
呼延賀蘭朗聲一笑:“請郡主靜等兩日,我便將周徹頭顱奉上,為郡主解氣!”
他轉過身,在大邱河西側劃下一道豎線:“沒有其他事的話,諸位可以自行去忙?!?/p>
眾人離開。
呼延賀蘭這才招手將人喚來:“三王快到了?”
“這個時間,應該快了?!?/p>
他將輿圖收了起來,交給來人:“安排最近的萬騎,沿此河橫斷,設下埋伏,靜待周徹往東回逃,守株待兔。”
“是!”
神池城內,一間收拾的極干凈的房屋內。
蕭焉枝在桌前出神許久。
她幾次將筆提起、放下。
最后,她還是提起了筆,在紙上寫下三個字:速脫身!
“郡主可在?”
就在這時,門外忽傳來呼延賀蘭的聲音。
蕭焉枝猛地抬頭,美目中閃過一抹驚色。
情急心虛之下,她將紙條迅速塞入口中,一口吞下。
不一會兒,婢女領著呼延賀蘭進來。
“呼延王子有事?”蕭焉枝問。
“沒有其他事情。”呼延賀蘭搖頭,道:“此前郡主所言,確實屬實,非我有意隱瞞郡主,只是事以密成,還望郡主見諒?!?/p>
蕭焉枝輕‘嗯’了一聲。
“郡主?!焙粞淤R蘭再度開口,道:“周徹能力,你我都已領教過了,就我來看,除去此人,遠比勝漢軍一兩場、或是奪下一兩個郡更為重要?!?/p>
“換句話說,周徹不死,我們很難吃下并州,所做的一切,都將前功盡棄?!?/p>
蕭焉枝橫眼看他:“你在懷疑我?”
“不敢!”呼延賀蘭嘆氣,道:“郡主知道為了并州,陛下和大原各族傾注了多少心力?!?/p>
“當然知道,你們甚至不惜射我一箭!”
呼延賀蘭一滯,而后慚愧低頭。
蕭焉枝手指門外:“滾出去!”
“郡主息怒?!?/p>
呼延賀蘭告罪,轉身離開。
唯剩蕭焉枝坐在屋里,陷入了長久沉默。
而后,她又一次提起筆:舍軍而走,性命可全。
呼延賀蘭一離開此處,即刻召來心腹:“派人盯著此處,若有人出來,只在城中行走,可置之不理。倘若出城,立即拿下!”
“是!”
——這天晚上,也就是第五日,夜。
韓問渠睡在原屬于江令的最大房間、聽著窗外的雨、摟著江令的愛妾,睡得格外的香。
當然,愛妾是江令主動獻上來的。
他不止先給了韓問渠,宇文汗魯那也一樣安排了。
然而,很久沒有睡過這么香的韓問渠,突然從夢中驚醒。
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夢到他的愛女在油鍋中翻滾,向他伸出手來;韓問渠下意識將手遞了出去,想叫女兒拽出鍋來。
可就在伸手的剎那,愛女身影恍惚,猝然變成了披甲大漢。
大漢一聲怒喝,奮力一拔,韓問渠嘭的一聲,身體中竟撕開一陣血雨來!
他猛地坐了起來,額頭上遍布冷汗,大口喘著氣。
“大王?!?/p>
那個嬌俏的女人摟著他,聲音軟綿綿的:“大王是做了噩夢嗎?”
“是,好生可怕的夢?!表n問渠面色煞白。
作為修過易經的儒生,他對這種事還是極為相信的。
此夢必有所召……難道自己將犯血災之厄???
“大王勿驚?!?/p>
婦人輕揉著他的心口,安慰道:“長途跋涉后歇息下來,人是會驚夢的,這是常態(tài)?!?/p>
“如此嗎?”
“是的,奴家也有過?!眿D人輕笑一聲,道:“要不要奴家?guī)蛶痛笸???/p>
“來吧!”
不知道狀態(tài)不行,還是年紀太大,小婦人努力了很久,韓問渠始終提不起心思。
他嘆了一口氣:“睡吧!”
他自己也躺了下去,卻怎么也睡不著。
窗外的雨似乎下的更大了。
這么大的雨,想來江令在外睡得也不安穩(wěn)。
要不要借機作秀一番,去安撫安撫那些人?
畢竟,自己能不能活,還要仰仗這些人。
聽說周徹體恤下屬,自己卻從未做過這些事,或許這正是自己會走到這一步的原因?
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起來……他老了,外面太冷了,又濕又冷。
難道那些人,真會因為自己做了這一二微不足道的事,便能攔住周徹嗎?
還是睡吧。
抱著這個香噴噴的婦人,今晚左右還是舒坦的。
“??!”
他剛閉上眼,卻又猛地睜開。
夾雜在錯亂的雨聲中,耳畔竟隱約傳來哀嚎之音。
“怎么回事???”
漢軍來了?!
他驚惶不已,甚至將再次睡著的婦人推醒:“你可聽到外面的殺聲與叫喊聲?”
婦人搖搖頭,睡眼昏沉道:“沒有,大王您是太勞累了。”
韓問渠怎么也睡不著了,立即披衣起身,于門口呼人過來:“可曾聽到殺聲?”
“只聽到雨聲?!?/p>
夜里,人皆疲乏,殺聲遠遠掩在雨聲中。
非敏感細膩之人,難以聽出。
“晉王?!?/p>
有西原的將領鄰韓問渠而住,他的職責是和宇文汗魯一塊保護韓問渠,被驚醒后便趕了來:“周徹離的還遠,便是他擺脫了幾位的圍追堵截,在這大雨天要趕到此處,少說也得三五天時間?!?/p>
“是的……是的!”韓問渠點頭,繼而又搖頭:“不對……不對的,這殺聲不會錯的,莫不是城內有人造反了?”
“這……”對方蹙眉,都想逮著韓問渠罵上一頓了。
奈何呼延賀蘭有言叮囑在先,西原上下都對韓問渠頗為禮重。
“你替我去告知宇文將軍!”韓問渠道。
他怕不是要瘋了……那將內心罵著,卻也無奈,只能去找宇文汗魯。
宇文汗魯在床上翻了個身,眼都沒睜開,指著來人就是一頓痛罵:“他糊涂怕死,你也跟著糊涂了?這大雨瓢潑的,哪來的漢軍?”
“周徹離咱們多少路,你心里也沒數嗎!?”
“烏延那些人,周徹沒來,他們敢反?找死不成!”
“奔波這些日子,他不歇我還要歇呢!”
罵了一通,宇文汗魯轉了回去,又是鼾聲如雷。
沒辦法,他是真的累,就體力而言,他比韓問渠還要累。
太原破前,他負責圍剿王頡,還讓趙佐弄下了馬。
雖然受傷不深,可緊接著又去東邊羊尾關事……而后匆匆回轉,追上韓問渠,護他來此。
我容易么我???
宇文汗魯不動,那將干脆也不去見韓問渠了,自己回了房休息。
韓問渠依舊睡意全無,兀自坐在門檻上,望著夜里的雨:“莫非真是我幻聽了么……”
城外,雨血亂灑。
全軍自周徹往下,接連冒雨奔襲兩日一夜。
中途雖有過短暫歇息,但那對于這個程度的奔襲而言,是遠遠無法支撐軍士恢復精力的。
可以說,但凡周徹的威望稍弱一些、軍中士氣低一些,他們都沒法走到這定陽城下。
當全副武裝、眼睛通紅、因疲憊而頭昏腦漲的漢軍終抵此處,出現在城外亂糟糟的營地時,所有的疲憊化作了嗜血的癲狂!
根本不需要將校們做動員,北軍和河東騎士便一擁而上。
趁著還有力氣在,他們必須盡快砍死對手。
于是乎,癲狂的漢刀探進了帳篷,撕啦一聲扯開,露出當中光溜溜的雜胡和叛軍們。
不是癖好獨特,而是他們的衣裳早就被雨水打濕了,黏糊糊的貼著身難受。
帳篷是防水的,夜里將衣服一剝,十幾個光溜溜大漢擠在帳篷里,可以暖和許多。
帳篷驟然被撕,冰冷的雨水潑了進來,將抱在一塊的眾人驚醒,發(fā)出不滿的喝罵聲。
罵聲還沒有停下,等不及的漢刀便斬了下來。
揮刀的漢軍迫切又不耐,就像是居高臨下的屠夫,面前躺了一砧板的肉。
他什么也不顧,只是連連揮刀切著。
夜里滾燙的血潑了出來,攪進了泥水中!
“?。 ?/p>
遭襲者這才反應了過來,連忙睜眼。
借著城上依稀避雨燈,下面還有一點光線,他們瞧見一個個身材高大的黑影持刀巡于營中,瘋狂劈砍。
雨夜里,這些人就像幽冥來的索命陰兵!
雜胡和叛軍們脫得光溜溜的,兵器都找不著,如何抵抗?
只能滿地亂爬,嚎聲一片。
起初,赤延菹和屠將都向周徹請命對烏延族寬恕處理。
周徹也答應了。
負責執(zhí)行的丁斐、齊角也答應了。
可一開殺后,赤延菹兩人自己也無奈嘆了一口氣。
叛軍就像泥地里翻滾的泥鰍,夜里可見度又低,根本分不清哪個是烏延族的營,只能亂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