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銘川出了一方居,就見不遠處行來幾人,正是他那侄女兒,陸婉兒,帶著幾人往這邊急急走來。
陸婉兒行得太快,沒注意到陸銘川,碎步連連,走到跟前才恍然,趕緊慢下步子,行到陸銘川跟前。
“小叔?!?/p>
陸銘川點了點頭:“這么急著做什么去?”
陸婉兒臉上一點點紅,小聲問道:“剛才府里來客人了?”
陸銘川“嗯”了一聲。
“是不是謝……”陸婉兒話未道出,就被陸銘川截斷,“問這個做什么,女兒家家注意好分寸?!?/p>
把陸銘章的語調(diào)學了個十成十。
陸婉兒呆愣住,小叔父為人隨和,對她不曾有過一點責問,從來都是笑言笑語,怎么今日心情不好似的,于是不敢再言語。
“你父親自有道理,你莫要多問?!标戙懘ㄕf罷,闊步離去。
陸婉兒急奔奔跑來,挨了一頓吼,心里受了氣,不敢跟陸銘川急眼,轉(zhuǎn)頭卻把氣撒到謝珍身上。
“看看,看看,我這是為的什么,還不是為了你們謝家?!?/p>
謝珍一雙眼仍望著剛剛離去的那人,連陸婉兒埋怨的話也未做理會。
陸婉兒怨過后,沒聽到回音,看向謝珍,就見她癡立在那里,一雙眼不知在看什么,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再收回,一臉了然地睨向謝珍,嘲弄道:“我還道你不聲不響,原來憋著大主意哩!”
謝珍回過神,臉色漲紅,不承認:“什么大主意?哪里來得大主意?不知你說什么?!?/p>
陸婉兒正要再說什么,往謝珍身后一看,驚喚一聲:“小叔?!?/p>
謝珍趕緊回身,低下頭,臉上的紅暈升到了耳尖,柔著腔子輕喚:“陸大人?!?/p>
結(jié)果對面沒有任何回應,一抬頭,哪里有人,陸婉兒滿含嘲諷的聲音響起:“還不承認,不是我喚你,你的魂都跟著我小叔走了?!?/p>
謝珍拿帕子捂臉。
“你別肖想我小叔,他可不是你能想的。”陸婉兒冷聲道。
“為何?”謝珍從帕子上抬起臉。
陸婉兒同謝珍親近,那也只是面上,全然看在她是謝容妹子的份上。
這謝珍連自己的身份都認不清,不說他們陸家如何顯耀,單說她小叔就任步軍司,那是什么品階,豈是她一個小官之女能惦記的。
“你可知我小叔頭一位妻室是什么身份?”
謝珍搖頭。
陸婉兒嘴角一勾:“我那過世的小叔母是宣平侯家的嫡長女。”
謝珍咬了咬唇,一聲不言語。
陸婉兒說得差不多了,又緩下語氣道:“雖說我家小叔你夠不著,可是你看……等我嫁入你府上,憑著我父親的幫襯,你兄長日后必不會差,屆時你再找個門戶相當?shù)?,也不是難事?!?/p>
陸婉兒話里話外,三句兩句不離她給予謝家的惠澤
謝珍捺下心里的惱意,轉(zhuǎn)而揚起笑:“婉姐姐說得是,珍兒無不盼著你早日入我謝家呢?!?/p>
陸婉兒心下受用,她本是來打聽謝容,聽下人說他來了,于是急急趕來,被小叔訓了幾句,更不敢往一方居去。
遂掉過身,往另一個方向行去,謝珍面上的笑一點點變涼,緊隨其后。
……
臨行前一夜,孔嬤嬤和歸雁打理行當,以備次日出發(fā)。
“我的主兒,讓老奴跟著一起罷,從來不曾離過眼的,怎么放心得下呢?!笨讒邒咭幻姘脢y匣,一面說著。
戴纓走到孔嬤嬤跟前,打開包裹,將妝匣拿出重新放回屜中:“你跟著我去了,誰替我看院子呢,屋里好些貴重物什,交給別人我不放心,我只放心嬤嬤一人?!?/p>
孔嬤嬤聽后,又是欣慰又是憂心。
歸雁走了來,指了指自己:“有我呢,我能照顧好小娘子?!?/p>
孔嬤嬤在歸雁面上看了兩眼,道出:“更不放心了?!?/p>
戴纓撲哧笑出聲,走到院子里,抬頭看去,滿天星斗,閃閃爍爍,是個晴好的天氣。
次日,天還未亮,戴纓從床上睜開眼,趿鞋下踏,推開窗戶。將明未明的天上掛著幾顆星,院子里已有了很輕很輕的動靜,廚房那邊升起白煙。
這個時節(jié),天亮得快,沒一會兒,幽藍的物影清晰起來,顯露出本來的顏色。
女子披著一頭柔發(fā),跪坐在窗前,那長長的烏發(fā)繾鬈于小腿邊,兩條手肘支在窗欄上,薄薄的紗袖被晨風輕輕吹起。
歸雁披衣走出隔間,看到的便是這么一幅景象。
“早上還有涼氣,小娘子可不敢這樣兜風?!睔w雁說著,將窗扇掩上。
因要出遠門,戴纓只作簡單裝束。
一身鵝黃翻領窄袖長衫,以素羅制成,領間精繡云紋,里面襯著月白色的抹胸,腰間束著一條淡黃色的輕絹長裙,裙裾自然垂下,并無過多紋飾。
烏云般的發(fā)綰了個簡單的髻兒,幾朵寶珠攢成的花飾,綴于發(fā)間。
在戴纓妝束間,孔嬤嬤已讓人將行當裝入府外的馬車內(nèi)。
戴纓先去了一趟上房,向陸老夫人問安并辭行,這才知道,原來陸銘章比她更先來過。
剛出上房的院子,小廝早已在旁立候。
“戴娘子可準備妥當了?”
戴纓點頭,隨著小廝往府外走去。
陸府門前已列了一隊身著輕甲的軍衛(wèi),并馬車幾輛,前后軍衛(wèi)開道、隨護。
戴纓看了一眼,正中間那輛闊大的車內(nèi)坐著的應是陸銘章,后面還有好幾輛馬車,想來里面坐的是陸銘章的隨行屬官和文書。
小廝引她到另一輛馬車前,在丫頭的攙扶中,踏著踩凳,上了馬車。
待她坐定,隊伍緩緩啟行。軍衛(wèi)清了路面,很快出了城。
就這么走了一日,到了夜間,歇宿于驛站。
隨行的人馬很多,停當間卻井然有序,不論是隨行的軍衛(wèi)還是仆從。
戴纓下了馬車,被引至驛站二樓,一間看起來很寬整的屋室。
不必另外吩咐,房里上了熱飯和熱水,全都是事先備好的,專迎他們到來。
用罷晚飯,沐過身,戴纓換了一身軟綢衫,烘干發(fā),早早躺到榻上。
白日因坐久了車,一躺下,感覺床板顛動,無法,只能閉著眼,強行讓自己入睡。
不知幾更天,她被一串聲響驚醒,睜開眼再聽,從隔壁傳來:
咳……咳咳……
那聲音甕在喉管里,帶了一點點的沙啞的破音。
咳嗽聲再次響起,聽得出來墻那邊的人在極力忍耐和壓制,可這咳嗽哪里能忍得,終是壓不住,咳出聲。
盡管嗓音與往日不同,戴纓仍聽了出來,墻那邊的人是陸銘章。
這人病了?
她剛閉上眼,咳聲又起,斷斷續(xù)續(xù),輕輕重重。
過了一會兒,“篤篤篤——”隔壁的門被敲響,接著房門打開,聽得壓低的人聲,聽不清說什么,想來應是送藥來的。
墻那邊靜了,戴纓再次閉上眼,睡了過去,只是睡夢中仍伴著細隱隱的咳嗽聲,朦朦中不知醒著還是睡著。
不知幾更天,那邊終于徹底安靜。
然而,這份安靜沒有持續(xù)太久,走廊有了來去的腳步聲,樓下動靜也傳了上來。
戴纓一睜眼,天亮了。
用罷早飯后,戴纓出了屋室,隔壁的屋門大開著。
下了樓,驛站前人馬來去,戴纓往陸銘章那輛馬車瞥了一眼,門簾閉得嚴實,昨夜的不寧有些不真實,她走上前,仍是坐上自己那輛馬車。
整裝畢,再次啟程。
就這么停停歇歇走了三日,隊伍途經(jīng)一城。
當?shù)毓賳T早已于城門迎候。戴纓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看去,中間那輛寬大的馬車仍無動靜,同地方官員會面見禮的是陸銘章身邊一副官。
之后那些冠冕公服的大小官員們走到陸銘章的馬車邊,躬身作揖,再侍立于路邊,讓隊伍先行。
最后停于一府宅前,一行人住到府里。
此處府宅是當?shù)匾桓粦舻乃秸?,聽說樞密使大人暫歇于此地,愿將自家宅院作行館。
戴纓被安排進一方院落,院子里一應都有,連伺候的丫鬟都是齊備的。
一路的行程安排,她并不知曉,可照這樣走兩日停一日,不知要猴年馬月才能到青城。
當下把心里的想法捺下不提,到了夜里,小院靜謐,除了草間的蟲鳴,沒有其他鬧動,這讓她睡了個好覺。
次日一覺起來,天已大亮。
戴纓從床上坐起,看了看窗上刺眼的日光,心里一突,慌著下了榻,朝外喊了一聲歸雁。
歸雁應聲進來。
“多早晚了?怎的不叫我起來,遲了可怎么是好?”戴纓一面從床架取衣,一面說著。
“娘子莫慌,今日不啟程,仍在這里住著?!?/p>
戴纓手上一頓,問道:“不啟程?”
“是呢,適才婢子問過了?!睔w雁走到戴纓身邊,為她穿衣。
“可有說什么原因?”
“好像是陸大人病了?!?/p>
“病了……”戴纓呢喃一聲。
梳洗畢,房里開始擺早飯,一缽油亮亮的鮮湯面,上面浮著白乎乎的魚肉丸,點綴蔥花,幾碟翠綠的時蔬,還有嫩肉脯,鮮肉炸,并幾種不同的果兒,最后又端上飯后甜奶羹。
只是一頓早飯,幾乎擺了一桌面,活像備得小宴席。
戴纓簡單吃了一些,讓人將餐盤撤去。
也就是說今日還得在此處歇一日,想到這里,戴纓腦中不免蕩起那晚驛館中,壓持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
他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