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十余日,是陸明淵穿越以來,最為安逸寧靜的一段時光。
小院里,再沒有了朗朗的讀書聲,取而代之的,是三歲陸明澤含糊不清的咿呀學(xué)語,和追逐著蝴蝶的咯咯笑聲。
王氏不再需要天不亮就起身紡紗織布,她將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廚房的方寸灶臺之間。
她變著花樣為長子調(diào)理著身子。
陸從文也放下了雙魁樓的掌柜架子,每日只是守在家里,時而劈柴,時而修葺著院墻。
只是目光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那個坐在廊下,靜靜看著弟弟玩耍的兒子身上。
那是一種復(fù)雜難言的眼神,有為人父的無上驕傲,有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即將離別的不舍。
第十一日清晨,一只信鴿落在了陸家小院的枝頭,打破了這份寧靜。
信是林家商隊從省城加急送來的,來自江蘇巡撫,林瀚文。
信上的字跡蒼勁有力,一如其人,沉穩(wěn)中透著威嚴。
信中內(nèi)容言簡意賅,林瀚文已為他安排好了一切,讓他不必急于趕路,先去杭州府尋周泰大人,周大人會派親衛(wèi)護送他前往江蘇。
言辭之間,是長輩對晚輩的殷切關(guān)懷。
“爹,娘,恩師來信了?!?/p>
陸明淵將信遞給父母,聲音平靜,“孩兒后日,便啟程前往杭州府?!?/p>
終究還是要走了。
陸從文和王氏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去。
盡管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那份離愁別緒還是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王氏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她轉(zhuǎn)過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聲音有些哽咽。
“好……好,娘這就去給你收拾行李?!?/p>
陸從文沉默著接過信紙,那雙粗糙的大手微微顫抖,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滿腦子都是兒子孤身遠行的畫面。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路上……萬事小心?!?/p>
做父母的,能做的,便是在他展翅高飛前,為他準備好一切。
接下來的兩日,整個小院都籠罩在一種忙碌而壓抑的離愁之中。
王氏將早已備好的四季衣物,一件件拿出,反復(fù)檢視,又一件件疊好放入行囊,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牽掛與叮嚀,都縫進那細密的針腳里。
出發(fā)前一日,陸明淵去了翰墨軒。
林遠峰早已在店里等他,見他進來,立刻屏退了伙計,將他引至后堂。
“明淵,你這就要走了?”
林遠峰的臉上,寫滿了少年人最真摯的不舍。
“嗯?!?/p>
陸明淵點了點頭,從隨身的布包里,取出厚厚一沓稿紙,放在桌上,那稿紙堆起來足有半尺高。
“這是……”
林遠峰的眼睛瞬間亮了。
“《石猴傳》后續(xù)的五十萬字存稿?!?/p>
陸明淵的聲音依舊平靜。
“我此去江蘇,山高水遠,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這些存稿,足夠翰墨軒支撐很長一段時間了?!?/p>
“后續(xù)的稿子,我會通過林家往來江蘇的商隊,隨書信一同寄回。”
“至于稿費,也勞煩遠峰兄,通過江蘇的林家商會結(jié)算給我便可?!?/p>
五十萬字!
林遠峰看著那座“紙山”,呼吸都有些急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激動,從柜子里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推到陸明淵面前。
“明淵,這是五千兩銀票。我知道,這五十萬字遠不止這個價,但這算是我預(yù)支給你的稿費。
“你初到江蘇,人生地不熟,萬事都需要打點,錢財上萬萬不能短缺。這份心意,你必須收下!”
陸明淵沒有推辭。
他知道林遠峰的性格,更明白自己接下來的處境。
恩師雖會照拂,但寄人籬下,終究不如自己手有余錢來得方便。
他坦然收下銀票:“多謝遠峰兄,那我就卻之不恭了?!?/p>
這份干脆,反倒讓林遠峰更加欣賞。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少年之間的友誼,有時就是這般簡單純粹,無需多言。
兩天后,晨光熹微。
陸明淵一身青衫,背著行囊,站在了小院門口。他身后,是林家商隊派來接他的馬車。
陸從文、王氏,還有被母親抱在懷里,睡眼惺忪的陸明澤,都來為他送行。
沒有太多的話語,只有王氏一遍又一遍地叮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按時吃飯,天冷了要加衣……”
陸明淵一一應(yīng)下,然后,他鄭重地跪倒在地,對著父母,磕了三個響亮的頭。
“爹,娘,孩兒不孝,不能在膝下承歡,你們多保重身體?!?/p>
“快起來,快起來……”
王氏早已泣不成聲,上前將他扶起。
陸從文虎目含淚,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千言萬語,只化作兩個字:“去吧?!?/p>
陸明淵最后看了一眼小院,看了一眼雙鬢已染上風(fēng)霜的父母,毅然轉(zhuǎn)身,登上了馬車。
車輪滾滾,碾過清晨的石板路,漸行漸遠。
馬車行了三天,熟悉的江陵縣城被遠遠拋在身后,繁華的杭州府城郭已然在望。
陸明淵沒有耽擱,直接讓車夫?qū)⑺偷搅酥瞄T。
遞上名帖,很快便被請了進去。
府衙后堂,周泰早已等候多時。他看著眼前這個比上次見面時又長高了一些的少年,眼中滿是欣賞。
“明淵來了?!?/p>
周泰的語氣溫和,像是在和自家的子侄說話。
“林巡撫的信,我已收到。你此去江蘇,路途遙遠,山水迢迢,路上恐有不靖。我已為你備下一百親衛(wèi),護你周全?!?/p>
一百親衛(wèi)!
陸明淵心中微動,這已然是極高的規(guī)格了。
他躬身行禮:“多謝府臺大人厚愛?!?/p>
“不必多禮?!?/p>
周泰擺了擺手。
“你是我杭州府走出去的麒麟兒,也是林巡撫看重的人才,護你周全,是我的分內(nèi)之事?!?/p>
很快,一百名身著玄甲、腰佩長刀的親衛(wèi)軍便在府衙前集結(jié)完畢。
他們身形彪悍,氣息沉凝,目光銳利如鷹,顯然都是軍中精銳。
為首的統(tǒng)帥,是一個年約三十,面容黝黑,神情堅毅的漢子。
看到一個十歲的少年,竟要由他們百人護送,這些見慣了生死的軍士眼中,都閃過一絲驚異。
陸明淵沒有在意他們的目光,再次向周泰辭謝后,便在親衛(wèi)的簇擁下,踏上了前往江蘇的漫漫長路。
從杭州到江蘇省城,足足有六百里路。
這十余日的行程,對陸明淵而言,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歷練。
他不再是坐在馬車里安逸趕路的書生,而是與這一百親衛(wèi)同吃同住,風(fēng)餐露宿。
他看到了大乾王朝最真實的模樣。
有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富庶村落,也有茅屋低矮、面有菜色的貧瘠之地。
他聽著這些軍士們用粗獷的嗓音,談?wù)撝吔姆榛?,談?wù)撝抑械钠迌?,談?wù)撝顦闼氐膼墼鳌?/p>
這些都是書本上永遠無法學(xué)到的東西。
他的心,在行走中變得更加開闊,他的目光,也因見識了真正的天地而變得更加深邃。
十余日后,一座雄偉的城池,終于出現(xiàn)在了地平線的盡頭。
江蘇省城,江寧府。
這座曾經(jīng)的古都,遠比杭州府更加恢宏、更加繁華。
城墻如山巒般連綿,護城河寬闊如江,街市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處處都彰顯著江南首府的無盡氣派。
親衛(wèi)隊出示了路引和杭州府衙的公文,城門守衛(wèi)不敢怠慢,立刻放行。
一行人穿過繁華的街道,徑直來到了巡撫衙門前。
那座衙門,門前兩尊巨大的石獅威嚴肅穆。
朱紅的大門上,懸掛著“江蘇巡撫”的燙金牌匾,一股森嚴的官威撲面而來。
“陸案首,我等奉命將您送到,便要回杭州復(fù)命了。”
為首的親衛(wèi)統(tǒng)帥對著陸明淵一抱拳,沉聲說道。
“有勞諸位一路護送,辛苦了?!?/p>
陸明淵溫和一笑,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約有六百兩,遞了過去。
“這點銀子,不成敬意,還請統(tǒng)帥代為收下,請兄弟們喝杯水酒,聊作犒勞?!?/p>
那統(tǒng)帥一愣,隨即臉色一正,斷然拒絕。
“陸案首,萬萬不可!我等奉命行事,護您周全是職責(zé)所在,豈能收您的銀子!”
“統(tǒng)帥此言差矣?!?/p>
陸明淵的笑容不減,語氣卻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誠懇。
“公是公,私是私。奉命護送是公,我陸明淵聊表謝意是私?!?/p>
“諸位大哥一路風(fēng)餐露宿,盡心盡力,這份情誼,明淵記在心里?!?/p>
“這并非賄賂,只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與公事無涉?!?/p>
“統(tǒng)帥若是不收,便是看不起我這個年歲小的讀書人了?!?/p>
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既給了對方面子,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那統(tǒng)帥看著眼前的少年,眼神中閃過一絲驚異與贊許。
他本以為這只是個受上官青睞的文弱書生,卻不想其行事如此老練通達,毫無驕矜之氣。
他沉默片刻,終究還是接過了銀票,抱拳道:“既然如此,那杜某便代兄弟們,謝過陸案首了?!?/p>
他頓了頓,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繼續(xù)說道。
“陸案首,我叫杜文遠,乃是邊軍出身。在這江寧城里,也有些過命的兄弟?!?/p>
“您初來乍到,日后若遇到什么官面上不好解決的麻煩,可以去城東的‘陳家車馬行’,找一個叫陳老三的人?!?/p>
說著,他從懷中摸出三枚樣式古樸的黑色箭矢頭,遞給陸明淵。
“陳老三是我曾經(jīng)的生死之交,如今在江寧府的黑白兩道頗有些勢力?!?/p>
“您把這個交給他,就說是我杜文遠的朋友,他自會明白,定能幫您解決不少麻煩?!?/p>
陸明淵心中一凜。他知道,這份人情,遠比那六百兩銀子要貴重得多。
這是杜文遠對他方才那番舉動的認可,也是一個邊軍老卒最實在的回報。
他沒有矯情,鄭重地收下三枚箭矢頭,對著杜文遠深深一揖。
“多謝杜大哥,這份情,明淵記下了。”
“陸案首客氣?!?/p>
杜文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張黝黑堅毅的臉上,多了一絲真誠的笑意。
“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
目送著杜文遠率領(lǐng)一百親衛(wèi)策馬遠去,直至消失在長街的盡頭,陸明淵才緩緩收回目光。
他轉(zhuǎn)過身,抬頭望向那座氣勢恢宏的巡撫衙門,整了整衣衫,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上了那高高的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