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那一聲命令,沉甸甸的,砸在死寂的林子里。
風(fēng)聲都仿佛被壓低了三分。
李衛(wèi)東捂著后脖頸。
火燒火燎的疼。
那股子熱辣的勁兒,順著脊梁骨直沖天靈蓋,一張老臉漲得紅一陣白一陣,五官都快擰巴到了一起。
這錯愕的表情,活像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還是被人當(dāng)眾扒了褲子的那種。
他張了張嘴,喉結(jié)滾動,想找補兩句當(dāng)?shù)拿孀印?/p>
可話到了嘴邊,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李山河和彪子對視了一眼。
二人眼底,同時漾開一圈壓不住的笑意。
那笑意很淡,也很短。
像一?;鹦亲拥暨M雪里,呲啦一聲,瞬間就滅了。
可就是這稍縱即逝的火星,還是被李衛(wèi)東精準地逮住了。
他那張剛挨了揍的臉?biāo)查g拉得老長,一雙眼睛刀子似的剜過來,里面明明白白寫著兩個字。
等著。
李山河趕緊收斂心神,眼觀鼻鼻觀心,沖彪子遞了個眼色。
彪子那張憨厚的臉也立刻繃緊,倆人再不敢有半分遲疑,一言不發(fā),端著槍,朝著那片狼藉的戰(zhàn)場走去。
雪地被踐踏得不成樣子。
血跡、彈殼、碎裂的木茬、還有不知是誰掉落的半塊干糧,混雜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觸目驚心的畫面。
那股硝煙與血腥混合的氣味,鉆進鼻腔,讓人的太陽穴都跟著突突直跳。
他們走到第一個倒下的敵人身邊。
那人趴在雪里,大腿上一個猙獰的血洞,還在往外滲著暗紅色的血,身體像離了水的魚,輕微地抽搐著。
李山河沒有絲毫停頓。
他的眼神冷得像這片林子里的冰。
槍口下壓。
砰!
砰!
兩聲短促的點射,子彈精準地鉆進那人的后心。
還在掙扎的身體猛地一挺,脊椎繃成一張弓,隨即徹底癱軟下去,再無聲息。
彪子跟在他身后,負責(zé)最后一擊。
他默不作聲地抬起槍。
砰!
一槍爆頭。
這下,就是神仙來了,也得嘆口氣搖搖頭。
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個清空生命,一個確保死透,動作里沒有半分多余的情緒,只有冰冷的效率。
槍聲在林間回蕩。
一聲。
又一聲。
每一聲槍響,都代表著一個生命的徹底終結(jié),也代表著這片白山黑水間最原始、最殘酷的法則。
李衛(wèi)東站在原地,看著兒子冷酷利落的動作,眼神里沒有絲毫意外,反而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欣慰。
這就是他曾經(jīng)親手教給兒子的東西。
在這片土地上,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已和家人的殘忍。
如今,兒子做得比他當(dāng)年更徹底,更果斷。
青出于藍。
二爺李寶田站在不遠處,佝僂著背,靜靜地看著。
那張布滿溝壑的老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渾濁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像兩塊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石頭。
直到最后一聲槍響落下,林子重歸死寂。
他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那是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帶任何保留的滿意。
“行了,過來抽根煙?!?/p>
二爺從懷里摸出他那個被盤得油光锃亮的煙口袋,又扯出幾張卷煙紙。
他的手指有些輕微的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剛才那場激戰(zhàn),耗盡了他這把老骨頭里積攢的所有力氣。
李山河和彪子走了回來,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硝煙味,混著血腥氣,聞起來讓人心頭發(fā)緊。
二爺給每人卷了一根旱煙,煙絲卷得又粗又壯,遞了過去。
李衛(wèi)東也湊過來,接過煙,劃著火柴點上。
“刺啦——”
火光映亮了四張臉。
四個人圍在一起,默默地抽著煙。
煙霧在冰冷的空氣里繚繞,模糊了每個人的臉,也暫時隔絕了周圍那刺鼻的血腥。
?“大孫砸。”
二爺嘬了一口煙,被辛辣的煙氣嗆得咳嗽了兩聲,嗓音更加沙啞。
“打第一眼,你是咋看出這伙人不對勁的?”
這個問題,李衛(wèi)東也想問。
他當(dāng)時就覺得對方口音不對,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勁兒,但也沒往深處想。
可李山河和二爺,幾乎是同時做出了最正確的判斷,一個眼神交匯,就布下了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
李山河彈了彈煙灰,雪白的煙灰落在暗紅的雪地上,格外分明。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彪子。
“彪子,你跟二爺和我爹說說?!?/p>
“好嘞二叔!”
彪子一聽這個,頓時來了精神,把只抽了半截的煙頭往雪地里用力一插,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
“二太爺,大爺,你們是不知道,就前些日子,鎮(zhèn)上傳鷹勾山有小鬼子的藏寶洞……”
他口才確實不行,講起話來顛三倒四,但那股子興奮勁兒卻是實打?qū)嵉摹?/p>
他把如何聽到消息,如何跟著李山河摸進鷹勾山,又如何發(fā)現(xiàn)那個隱蔽的藏寶洞,最后怎么把里面的黃金一箱一箱搬出來的過程,說了個大概。
李山河在一旁安靜地抽著煙,時不時開口補充兩句關(guān)鍵的細節(jié)。
當(dāng)聽到李山河和彪子兩個人,就干翻了漢奸紅姐那一伙裝備精良的悍匪時,李衛(wèi)東手里的煙都忘了抽,通紅的煙頭掉在棉褲上,直接燙出一個焦黑的小洞。
他卻渾然不覺。
“就上回進山死不少人那回?!”
李衛(wèi)東的聲音都有些發(fā)飄,帶著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彪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憨厚的臉上滿是得意。
“昂,大爺,俺和俺二叔牛逼不?”
李衛(wèi)東的目光從彪子臉上移開,轉(zhuǎn)向自已的兒子李山河,那眼神里是止不住的驚嘆、驕傲,還有一絲自已都未曾察覺的陌生。
二爺李寶田一直沒說話,只是安靜地聽著,一口一口地抽著煙,此刻也抬起眼皮,那雙渾濁的老眼,視線精準地落在李山河臉上。
“那洞里……就沒別的了?”
“有?!?/p>
李山河的回答很坦誠。
“還有不少古董字畫,一個比一個占地方,不好帶,就都留那兒了?!?/p>
話音剛落。
空氣安靜了。
安靜得能聽到雪花落在樹梢上的聲音。
李衛(wèi)東和彪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句平平無奇的話里,到底藏著什么玄機。
二爺李寶田那張干瘦的老臉,卻猛地開始漲紅。
血色從脖子根向上蔓延,瞬間沖上額頭,整張臉都變成了豬肝色。
他捏著煙卷的手指猛地收緊,那根粗壯的旱煙被他硬生生捏得變了形,煙絲和煙灰簌簌往下掉。
“你個敗家玩意兒!”
一聲暴喝,炸得人耳膜生疼!
二爺猛地躥了起來,那動作哪還有半點老態(tài),一把就薅住了李山河的耳朵,使出吃奶的勁兒,狠狠一擰。
“哎喲!二爺!二爺!疼疼疼!”
李山河一米九幾的大個子,被他擰得齜牙咧嘴,腰都彎了下去,連連告饒。
“疼?老子今天非得把你耳朵擰下來當(dāng)尿壺!”
二爺氣得渾身發(fā)抖,另一只手指頭都快戳到李山河的腦門上了。
“那是啥?那是古董!是寶貝!”
“你個小兔崽子,長沒長心??!黃金你曉得搬,那玩意兒你就不曉得劃拉回家?”
“扔山里?你咋不把自個兒扔山里喂黑瞎子呢?”
“咱老李家的祖宗要是知道你這么敗家,都得從墳里爬出來,拿拐棍敲斷你的腿!”
二爺越說越氣,薅著耳朵的手又加了幾分力道,擰得李山河直抽涼氣。
“趕緊的!”
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像是拉了半宿風(fēng)箱。
“拉完這車木頭,回家收拾收拾!”
“直接給老子進山!把那些瓶瓶罐罐一個不少地給老子搬回來!”
他瞪著眼,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李山河臉上了。
“再敢給老子落下一個,你看我削不削你!”
“再過些日子,雪就化了,到時候爬犁你都用不了,看你咋往回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