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塊巨大的黑絲絨,籠罩住白雪皚皚的朝陽溝。
家家戶戶的窗戶里,透出溫暖的橘黃色燈光和裊裊的炊煙,而整個村子最熱鬧的地方,無疑是老李家的大院。
東屋的土炕燒得滾燙,炕桌上,杯盤狼藉,氣氛卻熱烈到了頂點。
今天這頓飯,名義上是給揣崽子的媳婦改善伙食,實際上更像是一場慶功宴。
三爺李寶成和三奶劉玉芬,心里最大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松快。
老兩口應(yīng)是特地回了趟家,把前些日子套著的一只半大狍子給取了來,又肥又嫩,直接讓王淑芬給做成了手把肉和土豆燉狍子肉。
更絕的是,三爺知道張寶寶這個小饞貓?zhí)焯旄鷤€小喇叭似的,在院子里念叨著“?大鵝,?大鵝”,老兩口一合計,竟是把家里養(yǎng)著看門護院的那只威風(fēng)凜凜的大白鵝,也給一并拎了過來。
這只大鵝,平日里是村里一霸,脖子一伸,連狗都得繞著走。
可今天,它所有的威風(fēng)都化作了鐵鍋里“咕嘟咕嘟”的濃香。
王淑芬的手藝是沒得說,用大鐵鍋配上自家整的土豆干和干豆角干,文火慢燉,直燉得肉爛脫骨,湯汁濃稠。
那金黃油亮的鵝油浸透了每一塊土豆干,香氣霸道得幾乎要掀翻房蓋。
飯桌上,可謂是一片歡騰。
最高興的,莫過于李山峰、李山霞和張寶寶這三個家伙。
“唔……香!太香了!”李山峰左手抓著一個油汪汪的大鵝腿,右手攥著一塊肥嫩的狍子肉,吃得滿嘴流油,小臉漲得通紅,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張寶寶更是戰(zhàn)斗力驚人,她面前的小碗堆得像座小山,一塊塊軟爛入味的鵝肉被她用筷子扒拉進(jìn)嘴里,腮幫子鼓得像只小倉鼠,還不忘含糊不清地指揮著:“媳婦,再給我來塊土豆,要那個最爛糊的!”
田玉蘭被她這聲“媳婦”叫得又好氣又好笑,寵溺地?fù)u了搖頭,夾起一塊吸飽了湯汁、幾乎要化開的土豆,小心地放進(jìn)她碗里。
這三個家伙,也是最會溜須的主。
尤其是張寶寶,她雖然貪吃,但規(guī)矩半點不差。
開飯時,第一筷子肉,穩(wěn)穩(wěn)地夾給了李寶財,嘴里還甜甜地喊著:“爺,老香了,吃??!”
第二筷子,給了奶奶張桂枝。然后是三爺、三奶,再輪到李衛(wèi)東和王淑芬。
一套流程下來,把一大家子長輩哄得是樂得見牙不見眼,心里的那點疼愛,簡直要滿溢出來。
當(dāng)然,這三個也是最先下桌的。
原因無他,吃得太快,太猛,頂著了。
李山峰挺著溜圓的肚子,被李山霞攙著,一步三晃地挪下了炕,嘴里還打著響亮的飽嗝。
張寶寶更是不堪,直接往炕上一躺,揉著自已的小肚子,一臉的心滿意足。
孩子們一撤,飯桌上的氣氛反倒更純粹了些。
女人們收拾著碗筷,小聲地聊著家常,而幾個老爺們,則真正進(jìn)入了喝酒聊天的正題。
酒是鎮(zhèn)上供銷社買的“北大倉”,菜是自家鍋里燉的硬菜。
李寶財紅光滿面,顯然是喝得盡興。
他伸出筷子,從那盤紅燒肉里,精準(zhǔn)地夾起一塊肥瘦相間、顫顫巍巍的五花肉。
那肉燉得是晶瑩剔透,紅得發(fā)亮,入口即化。
老爺子瞇著眼,享受地咀嚼著,粘稠的肉汁糊得嘴唇和胡子上都是油光。
他吃完這塊肉,卻沒再動筷子,而是將那雙沾著油的筷子穩(wěn)穩(wěn)地放在碗沿上。
他沒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已的大孫子李山河。
那眼神,平靜中帶著一絲鄭重。
李山河心里“咯噔”一下。他跟爺爺相處這么多年,最懂老爺子的脾氣。
這副神情,代表著老爺子這是有極其重要的話要說了。
他不敢怠慢,連忙將手里的酒杯和筷子輕輕放下,原本微醺中有些放松的坐姿,瞬間變得筆挺,整個人的精神都提了起來,像個等待接受命令的士兵,靜等老爺子發(fā)話。
一旁的李衛(wèi)東和三爺李寶成,也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說笑,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女人們在另一頭收拾碗筷的輕微聲響。
老爺子李寶財清了清嗓子,那雙在戰(zhàn)場上磨礪過的眼睛,此刻銳利而深邃。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大孫子,馬上要開犁了吧?”
李山河點點頭,應(yīng)道:“昂,爺。再有十天半拉月的,地里的凍就該化透了?!?/p>
他一時間有些摸不準(zhǔn)老爺子要嘎哈,開犁種地,這不是每年都要干的事兒嗎?
只聽老爺子繼續(xù)說道:“大孫子,你看奧,咱馬上就要開犁了。光咱家,就有四五坰地,還有你老丈人家的呢……”
說到這,老爺子話鋒一轉(zhuǎn),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他伸出手指,隔空點了點李山河,那語氣里滿是炫耀:“你小子,比你爹強的一點,就是給老子找了這么多孫媳婦!重孫子都快抱不過來了!”
這話一出,正在收拾碗筷的田玉蘭、吳白蓮幾個媳婦,臉頰“唰”地就紅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老爺子笑呵呵地繼續(xù)道:“但是,你有了拖拉機,你老丈人家的地,也得管吧?不能厚此薄彼?!?/p>
“還有,”老爺子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了角落里安安靜靜的吳白蓮身上,“吳丫頭她家的地,你這一晃大半年沒去了吧?這要是在不露個頭,那地再過幾年,都得讓人給占完了!”
“欻空,你去地頭,釘上幾個木樁子,把界定清楚。開犁的時候,你先別管咱家的,先把吳丫頭家里的地,給整明白了,然后再整咱家的!”
老爺子斬釘截鐵地說道,隨即擺了擺手,不給任何人反駁的機會。
“咱家,爺們多!不差你一個!你爹,我,哪個不能下地?咱家的地,誤不了!”
吳白蓮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眼眶一熱,淚水瞬間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按老禮兒,她充其量,只能算是個姨太太。
說句更不好聽的,連姨太太都算不上,頂多算個不清不楚的外室。
在農(nóng)村,這種身份是抬不起頭的。
可她沒想到,在老李家,在這個家里最有威嚴(yán)的老爺子心里,竟然把她看得這么重,把她的娘家,也當(dāng)成了自家人。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哽咽著,想說些什么,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老爺子看見她這副模樣,大手一揮,聲音洪亮地說道:“吳丫頭!啥都白說了!都是一家人!你給我老李家生兒育女,開枝散葉,就是最大的功臣!這都是那個小兔崽子應(yīng)該做的!”
李山河重重地點了點頭,沉聲道:“爺,你放心,這事兒我記下了。開春第一犁,就先緊著蓮姐家來。”
這是承諾,也是態(tài)度。
吳白蓮再也忍不住,捂著嘴,低聲地啜泣起來。那不是委屈的淚水,是感動的,是幸福的。